散文|欧阳国:消失的房子

时间:2023-11-22 浏览:88 分类: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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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房子

文|欧阳国

半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我还没接电话,就知道母亲可能快不行了。母亲生病住院四个月,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都让我胆战心惊,手机清脆的铃声,像一颗颗子弹朝我射击。

我奔跑在黑夜中,哭声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我身体上下窜动。我跑到医院,来到母亲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望着弥留之际的母亲,我眼泪不禁簌簌落下。母亲形神枯槁,泪水涟涟,病痛将她摧残成一片凋零的黄叶,由郁郁葱葱变成满目疮痍。父亲低头弯腰贴近母亲,身体好像弯成一张弓,汇聚了满腔的悲痛。父亲对母亲说,我带你回家,地给你选好了,就在我们老家房子旁边的山坳上。那里坐北朝南,视野开阔,冬暖夏凉,你说过自己很喜欢。你要记得保佑子孙后代。母亲望着父亲,用最后一丝力量点了点头。

天,终于亮了。病房外的世界慢慢开始光明。母亲顺着光线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缓慢地开车。父亲抱着母亲坐在后排。四个月前,我把重病的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治疗,她和父亲也是坐在我的车后排,仿若隔世,就像一场长梦,现在母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车辆离开城市,跨过河流,翻越高山。车窗外,阳光斑驳,微风轻轻吹过,树影婆娑。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她可以回家了。

车子开到了村庄,看到自家的老房子,我眼睛不禁模糊,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掉下。以前,我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伫立在老屋前伸长脖子守望。她总会朝我大声喊我的乳名。今后,我永远看不到母亲了,也听不到她熟悉的声音了。

我双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母亲从车上抱下,我双手拖住母亲,将她贴在胸前,缓慢地往家里走。小小的盒子,沉甸甸的,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心头。

老屋前,亲人跪成一排,哭声压过一切,覆盖河流,高过群山,空旷的村庄瞬间装满悲痛。我颤颤巍巍穿过亲人,把母亲抱进老屋,轻轻地放在中厅右侧的桌子上。我把包裹母亲的红布缓慢打开,跪倒在地上哀声痛哭。我不停地告诉母亲,妈您回家了……

一个家,需要女人精心打理。母亲是房子的烟火,是房子的光明,是房子的风水。母亲没了,房子就没有了精神,没有了灵魂。房子虽然在,可家没了。春光明媚,家中光景却是清冷不堪,房前屋内,满目狼藉,无限苍凉。门前,杂草淹没鞋面,脚踩在上面,咔咔作响。屋内,光线晦暗,杂乱无章,像刚刚经历一场凶残的盗窃案,一片混乱。

弟弟在门前除草,我和父亲在屋内收拾。家中的锅碗瓢盆、镰刀锄头、衣服棉被,父亲没有任何头绪,他像一只可怜的无头苍蝇,东找找,西看看。父亲每想找一件自己需要的物品,翻箱倒柜就是看不见。他不再找了,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弟弟朝屋内喊,镰刀在哪里?我习惯地脱口而出,你问妈啊!再看看静静安放在中厅的母亲,心如刀绞。

房子,是黄泥巴夯成的土房子。它是远离群屋一栋独屋,也是村庄唯一的土屋。房子孤独地耸立在半山腰,苍老而荒凉,像人至暮年,身体孱弱,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夜色降临,村庄滴滴答答下起了雨。父亲、我和弟弟静坐中厅门口,陪伴母亲的蜡烛安静地燃烧着,时光似乎静止。我看一看中厅的母亲,再望一望漆黑的村庄,雨滴仿佛是密密麻麻的箭,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箭箭穿透我的心。

雨越下越大。土屋开始漏雨,雨滴穿过屋顶破碎的瓦片,掉落在二楼的楼板上,咚咚作响。父亲打着手电筒,爬楼梯上了二楼,用木桶接雨水。可雨滴还是落在了中厅,打在母亲身上,父亲拿来一把雨伞,为母亲撑开。

整个夜晚,父亲都在不停地翻身。父亲睡中间,我和弟弟在两侧。父亲花甲之年,我和弟弟而立之年,母亲逝世,让我们三个男人拥挤在一块。黑暗中,我睁开眼睛盯着窗户,竖起耳朵听窗外一切动静。远处,感觉似乎传来母亲絮絮的说话声,等我再伸长耳朵,声音却消失了。雨一直下,我老惦记母亲会不会淋湿。黑暗中,父亲发出一声长叹,风雨飘摇的房子好像在颤抖。天快亮了,父亲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的父亲,突然全身一阵战栗,他被惊醒了。父亲应该是梦见了母亲。我想问父亲,话到嘴里,又咽回去了。

上午,沉静的房子开始热闹起来。我披麻戴孝站在门口,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了。我向前迎接,向他们一个个扑通跪下磕头。他们连忙把我扶起,像竭力去扶正寒风凛冽之中的一根瘦弱而枯萎的稻草。狭窄的房子变得拥挤而嘈杂,像用力在吹一个气球,步步膨胀,逼近崩溃。敲锣打鼓、二胡演奏、唢呐吹奏、道士念经和声声哭啼相互交织在一起,淹没悲痛而渺小的我。声音从老屋传出,由急促变得悠扬,掠过幽谷高山,消迹在村庄上空,余音缭绕。

母亲活着的时候,喜欢热闹。年轻的时候,三十多里的隔壁乡镇唱“三角班”她都要跑去看。这些为她送行的吹拉弹唱,吵吵闹闹,她听得见吗?母亲出殡前一晚,我们把她的衣服、鞋袜、棉被都烧给了她。漆黑的夜晚被通红的火焰点燃,我们围着火堆跪着,火越燃越烈,火焰腾空而起,哭声像激烈的潮水般淹没寂静的村庄……

在通红的火焰照耀下,黑暗中土房子变得清晰和明亮,墙面金黄、瓦片暗红,我看到它全身布满千疮百孔,像曾经穿过一个个猛烈的子弹,在风吹雨打后留下累累伤痕。透过燃起的火焰再看土房子时,它的样子变得模糊和飘浮。破旧的房子伴随着火焰晃晃荡荡,摇摆不定。

泪光中,我眼中的房子慢慢地消失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晴朗的上午,父亲在村口山坡伐木,他不经意远眺前方:天空湛蓝,朵朵白云,近处是内敛而沉静的河流,远处是含蓄而奔放的两座山峰。这两座山峰,我们村庄叫作“大小尖”,又称“双乳峰”。云雾之中,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还未发育的双乳包裹得严严实实,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晴空万里,她是一个大胆而豪放的少妇,把硕大无比的双乳袒露天际,雪白丰满,毫无遮掩。父亲感觉自己是一名诗人,拥有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嘀咕着,这里视野开阔,坐北朝南,前有流水,后有靠山,面朝“大小尖”,风水极好,盖一座房子多好。

夜色如墨,劳作一天的父亲回到家中。他疲倦不堪,满身汗味,心里只想赶快冲一个舒服的冷水澡。父亲穿着一条短裤走向屋后的水井,他用力将水桶打入井中,水桶咕噜咕噜下沉,冰凉的水装满水桶。此时,邻居刘嫂正在靠近水井的厨房做晚饭,灶台火焰旺盛,锅里开水翻滚,蒸笼的米饭发出阵阵清香。当父亲准备提水返回时,刘嫂把蒸好的米饭从锅里端起,随后用水瓢把锅里沸腾的开水往屋后井边倒。

黑暗中,父亲感觉一片燃烧的铁水扑向他的大腿,像一只猛虎朝他奔来,把他扑倒在地,大口大口撕咬他。父亲在地上痛地打滚,他巴不得跳入水井里面,将身体滚烫的铁水放入冰冷的水中冷却,淹没那一只龇牙咧嘴的猛虎。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母亲在床边哭泣,她一边心疼父亲,数落没长眼睛的开水,一边哭诉破旧的土坯房,十多个人拥挤在一起,人挤人,才让父亲受伤的。

房子处在深山老林,离外面的村庄有十余公里。这个叫作桐家洲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山窝。房子由黄泥巴筑成,屋顶盖瓦片,两层,一楼住人,二楼放粮食、堆杂物。三间正屋坐北朝南,中间是公用的祠堂,两侧各一间客厅。三间正屋两边对应建了四间横屋,一边是祖父家,另外一边同姓人家。四间房子祖父一间,父亲三兄弟成家后各一间。

外祖父看中父亲勤恳老实,把自己大女儿嫁给了他。父亲结婚时家徒四壁,家当就是一些锅碗瓢盆,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土坯房。但,外祖父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常说,人只要勤劳本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和弟弟相继出生,一家四口拥挤在一间屋子,狭窄的房间铺了两张床,中间勉强可以过人。生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父母在贫瘠的山村负重前行。每年到了春夏之交,家里就断了粮食。雨一直下,河水猛涨,母亲穿蓑衣、戴斗笠,悄悄地走出家门。她来到门口的田埂上,小河边,拾野菜、割猪草,雨滴湿润了母亲的衣裳,流进她的身体。风雨之间,母亲的镰刀在空中不停地舞动。镰刀,可以收割生活的粮食和希望,却永远割不断母亲心中丝丝缕缕的忧伤。

快一年时间,父亲的腿才算彻底恢复,他开始下地干活。父亲卷起裤脚,大腿蜡白,换过一层皮的肌肤就像燃烧过火焰一样,看不见丝毫毛发,惨不忍睹。

身体初愈的父亲来到村口山坡上,他安静地坐着,望着云雾之中的“大小尖”,想到一天天长大的两个孩子,他下定决心要盖一座新房子。

当年村庄还没有挖掘机,父亲只能用锄头一点一滴开垦。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父亲就扛着锄头从桐家洲出发,来到村口山坡上。他把腰弯成弓形,双手紧握锄头靶,聚集全身力量,用力将锄头甩向空中,然后狠狠地落下。锄头与石头猛烈撞击,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溅起一滴滴火花,一瞬间就消失了。父亲弯腰开垦的背影,出现在晨曦中、烈日下和夕阳里,柔软而刚毅,单薄而顽固,他用身体与沉重的生活对峙,无形之中教会了我凡事需要隐忍和坚持。

父亲开垦的地盘一天天扩大,他像一方霸主,开疆拓土,为妻儿打下一片江山,获取栖息之地。那时候,我只有五岁。每天,我都来到开垦的地盘上,为父亲搬运小石头。我将石块抱到山腰,放在地上,用脚轻轻一踢,石头顺着陡峭的山体滚到了山脚下。父亲以自己愚公移山般的坚忍不拔,历经坎坷,一年后,终于在巴掌大的山腰建起了一栋标致的新房,坐北朝南,朝向“大小尖”。

寒冬腊月,冰雪覆盖村庄,群山白茫茫。在我垂髫之年,我们一家人搬离了桐家洲。我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在最前面,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跟在父母后头。我走一段、歇一程,望着走过的路,只见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脚印。随后,桐家洲的人陆陆续续外出务工,有的赚到钱在村口良田建新房,有的在乡镇买商品房,有的离开村庄在城市安家落户。桐家洲,只剩一栋破旧而孤寂的土坯房。

几年之后,桐家洲的土坯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怦然倒塌,我童年的记忆也跟随消失的房子一点一滴破碎。而立之年,我回到桐家洲,穿过茂密的荆棘,在杂草丛生中努力寻找童年的记忆,看着眼前的荒芜之地,再遥望远处重峦叠嶂的青山,我不禁泪光闪烁。

搬进村口山坡上的新家后,母亲在厨房划开第一根火柴,点燃烟火,温暖了整个寒冬,也照亮了我们全家前进的道路。每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大小尖”就像镶嵌在窗户的一幅水墨山水画,美丽而精致,初升的太阳将柔和的光线轻轻洒落画中,温暖而充满希冀。

束发之年,当我走出村庄,无疑与这幅画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它让我看到了远方,以及充满无限希望的未来。

我们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才真正感觉有了家。房子,是我们的天和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是我们的诗意和家园。

多少年后,当我离开老家熟悉的房子,奔跑在陌生的城市,和当年父亲一样,因为房子,常常让我陷入无尽的孤绝。房子,是卡在我喉咙的一根鱼刺,是压在我身体的一座大山。鱼刺,让我小心翼翼活着;大山,让我负重匍匐前行。

盛夏,骄阳似火,城市上空发出孤独的蝉鸣,它的声音焦灼而凄厉,像找不到归途的游子在呐喊。大学毕业后,我被迫搬出学生宿舍,行走在热火的太阳下,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蚂蚁,在大地东奔西跑、横冲直撞,拼命寻找自己藏身的蚁巢,但却处处碰壁。我提着行李站在校园,环顾四周,无处可去,眼前茫然,一股热浪汹涌袭来,将我死死包裹。

我先是租住在一个10余平方米的柴火间,一张床、一盏灯、一把椅子和一张书桌。这是我搬离学生宿舍租住的第一个房子,每月租金一百五十元,尽管它是那么的狭窄、潮湿、晦暗,但它是我单独的庇护所,是我温馨的港湾。

房子十分矮,它基本和我的身高一样。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白天和黑夜我都紧闭铁门,将自己包裹在黑暗中,与世隔绝。房子外面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羞于被人发现,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咳嗽都小心捂住。房子没有厕所,我只能到一千多米的单位上大小便,三更半夜,我从出租屋向单位厕所奔跑。我一边拼命向前冲,一边咬紧牙关控制内急,好像用全身之力拉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稍微放松,箭就会飞向远方。我单薄的身体仿若是盛满洪水的大坝,膨胀而挤压,濒临决堤。等我蹲在厕所,终于开闸泄洪,洪流一泻而下。

夜深人静,我行走在回柴火间的路上,看到一个老人在垃圾堆弯腰拾荒。我不禁想到父亲弯腰开垦建新房子的场景,他倔犟的背影,像一束微弱的星火,在黑暗中给我光明。

我每天奔跑在城市,努力寻找生活的光明和希望。不过,微薄的工资相对于高昂的房价是杯水车薪,现实将我推向黑暗的万丈深渊。几十万的首付,对我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大山。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把希望寄托于廉价的彩票,我偷偷摸摸走进彩票店,将小小的彩票放在身上,怀揣着希望匆匆忙忙走出彩票店。我飞快地回到出租屋,坐在床上将彩票一张张刮开。我的手不停地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跳,总预感自己可能要中大奖。可是,彩票铺满大半个床面,希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房子,这座大山同样压在父母身上,不仅压弯他们的身体,还压垮了他们的尊严。为了给我凑首付,父亲低三下四向亲戚四处借钱。每次打电话借钱的时候,父亲都把声音压得特别低,他卑微得像一根小草。

腊月,老家的旧房子异常热闹。为庆祝我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新房子,父母坚持在老家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酒席。冬日暖阳,温暖的阳光洒满黄泥筑就的老房子。世界,都是金黄色的。厨房是通红的,灶台旺盛的火焰爬在母亲喜悦的脸庞,照亮了荡漾在她脸上春天般的笑容。

这是我见过母亲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当年,母亲不惑之年,她走路身形矫健,说话铿锵有力,精神抖擞。我从未将死亡和母亲联系起来,没想到,十年之后,她竟然猝然离世。

虽然老家房子破旧不堪,但我在城市有了新房子,父母感觉扬眉吐气,走路挺直腰杆,说话提高嗓门。当我搬进新房后,沉默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开始喜欢说话,他好像要把过去埋在肚子里的话都要痛快地吐出来。他还喜欢吹牛,说话经常夸大其词。当年,我还是媒体一个小记者,父亲却把我说得天花乱坠,无所不能,全然忘记了借钱时的卑微。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城市拥有了自己的房子。

农家子弟在城市购房,掏空的是几代人的身体。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似乎就从乡村抵达了城市,似乎就证明在城市扎根了,似乎才真正意义上在城市安身立命。

我和弟弟相继考上大学,并在城里安家落户。村庄的人把这些归结为我家房子风水好。父亲更是把自己选中村口山坡盖房子,作为一生最大的荣耀,他时常把自己看作是发明家牛顿,如同看到苹果落地,发现万有引力一样伟大。每当讲到此事时,父亲总是口若悬河,唾沫四溅,表情比吃了蜂蜜还甜美得多。

村庄的人都说我家是一块风水宝地,有些人就偷偷地把坟墓迁移到我家附近,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被挖得东一块、西一块,像剥光一层皮一样,满身伤痕累累。房前屋后,一些原来无人问津的坟墓,每年清明时节也开始有人上坟扫墓。

有一次,人家越过地界,要把坟墓建在我们家山地上,母亲死死把守,躺在地上,用弱小的身体挡住锄头。她气愤地跟对方说,除非我死在这里,要不然别想挖这里一锄头,就算我死在这里,我也要葬在这里。对方不得已,最终退了三米,把坟墓建在他自家山地。冥冥注定,母亲逝世后,遵照她的遗愿,就埋葬在了当年她自己守住的那一片青山。

在我家房子的正后中央,有一株百年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村庄一户同姓人家清明扫墓时发现大树挡住了他们家坟墓的视野,认为会影响风水,前些年悄悄地把树皮剥得精光。参天大树叶子由枯萎到变黄,再一片片掉落,树干由干枯走向腐烂。父亲找他们理论,这快山地国家是分给我们家,凭什么砍我山上的树。对方却强词夺理说,这棵树是他们祖先几百年前种下的,属于他们的树。

去年十一,母亲赶集坐摩托从车摔下来,导致股骨骨折,术后她坚持回老家休养。母亲躺在病床整天以泪洗面,体质一天天虚弱,不料感冒发烧,之后引发严重的肝脓肿。年仅53岁的母亲,像屋后参天大树被剥了皮一样,与大地断了根,失去了生命的滋养。在重症监护室与病魔战斗四个月的日子,意识模糊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左手往后指,嘴里不停地念叨树……清醒的时候,母亲泪水涟涟地对我说,树死了,我也活不了了。我死了好,挡住灾难,保佑你们。

也许,当看到屋后大树枯死的时候,一种暗疾就开始在母亲身体悄无声息地生长,它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它在母亲身体深处爆发,占领她的精神世界。外伤并不可怕,它可以在时间流逝中慢慢愈合。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暗疾,它像一坛陈年老酒,时间越久,越加浓郁。母亲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从老家的房子飘出,在混沌的天空迷失了方向,飘向不可预知的世界。

房子,住的是活人;坟墓,埋葬的是逝者。坟墓,是人死后的房子,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归宿。活着,就是走向坟墓的过程。我不相信,母亲猝然长逝是因为屋后大树的死亡。但,我明白,房子装满复杂的人心,而坟墓埋葬的是单纯。嫉妒的贪婪的人心,是一条无形的毒蛇,在人的内心深处疯狂滋长。

清晨,我抱着母亲从老房子到新修的坟地,我走在最前面。弟弟在旁边为母亲撑伞。我身后是混杂的哭泣声、鞭炮声和唢呐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装满空旷的悲怆的村庄。到母亲的坟冢仅有五百米的路程,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走,脚步一点一点往前挪。我想慢一点,再慢一点。母亲落葬的时候,我跪在坟前,不禁哀声痛哭。

母亲下葬第三天,我带父亲进城。临走前,我们来到母亲坟前,眺望辽阔的苍穹,我看见远处两座挺拔的山峰依旧,近处的河水静静向前流淌。青山绿水,它们见证了父母相濡以沫的一生,也目睹了母亲一辈子的喜乐和哀痛。它们将继续陪伴我的母亲,青山映入母亲眼帘,绿水流进母亲心田。我相信,母亲一定不会孤独的。父亲坐在母亲坟墓前,他轻轻地对母亲说,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多好!你要把家看好,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父亲为老房子锁门,我提着行李站在门口。老房子,经历短暂的热闹,跌入永远的沉静。我望着破旧的土坯房,物是人非,如梦初醒,一切都是真实的。母亲走了,父亲进城了,房子就没有了精气神。房子,没有了母亲,就失去了灵魂。老房子,一天天消失,我精神的故乡也天天走向瓦解。

伯父为我们送行。我发动汽车,缓慢前行,伯父一边追赶,一边不停地对父亲说,逢年过节记得回来,不要把老家丢了。泪光中,我看见后排的父亲同样是凝噎垂泪。

我望着后视镜,伯父孱弱的身影和破旧的老房子慢慢远去,村庄也渐渐地远去,最后彻底消失了……

刊发《南方文学》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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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国,1987年出生,江西兴国人,现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满族文学》《南方文学》《青春》《散文选刊》《人民日报》《读者》等报刊。获江西新闻奖、江西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白鹭洲文学奖等。散文集《身体里的石头》入选江西8090·重点作品创作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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