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巴丹吉林的落日几乎融合了所有高地的暮色之美,鲜红的光芒使得大地一片悲壮——让我想起铁血纵横的疆场——而我通常看到得情景是:镶着金边的斑斓云彩、在风中起飞的乌鸦、渠水中的落叶、枯草埋没的山冈乃至附近草滩上零星的脏羊——孤独、沮丧和悲伤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出来,从坚硬的水泥路面缓慢转移到松软的沙滩,肉体的声音是鞋子发出的,灵魂的影像被渐渐逝去的黑夜所包含——夜色隆起,像庞大猛兽身上丰厚的黑色绒毛,柔软、茂密得让我手足无措。
黑夜的戈壁是一种埋葬——亿万年前汹涌激荡、万类竟自由的海底,所有流动的生命消逝了,残骸深埋,灵魂不再——古代的盗马贼、王朝的军队和驼铃叮当的商旅——孤苦的行者是最伟大的,还有出使的张骞、苏武、遭贬的林则徐、左宗棠,所有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走过的佛陀、智者、武功卓著的将军、名臣和出塞的诗人……而我,只是一个孤单的一个人,在古老幽深的戈壁上缓缓而行——头顶的星空博大无疆,浩瀚的大地在浓墨的漆黑中投射着灵魂的亮光。
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渺小,卑微,内心高贵但异常脆弱——时常为突如其来的个人遭际而忧心忡忡,胸口疼痛,夜不能寐。远在南太行乡村的父母亲人——他们是我的,在我的内心里,时刻牵动我——有一年夏天,当年同来的几个同乡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他们是和我同一个车厢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异乡人——有一年,母亲生病,父亲不小心被落在庞大树枝砸破了额头。
一九九七年春天,一个最好的同学死于癌症——还有一个,在不经意的爆炸声中,成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骨肉——那一次,我哭得伤心,一个人在戈壁上喝着烈性的青稞酒,抽着劣质的雪茄,嚼着十几枚鲜红的朝天椒——它们越是暴烈,我越是喜欢——还没有等我喝完那些酒,狂浪的沙尘暴突如其来,平静如斯的戈壁忽然揭竿而起,我平生第一次的沙尘暴卷起万千沙砾,狂躁的大风就像凶猛的军团,从北边的额济纳乃至遥远的阿拉善高原掩杀而来。
沙子钢针一样飞起,一粒粒穿过,在耳边发出强大的啸声,我的脸颊湿润了,我嗅到了新鲜的血液味道,掺杂着浓郁的灰尘——我像狼一样奔窜,大风掀开单薄的衣襟,沙子成群进入,打疼我的胸脯甚至私处——好像一场空前的灾难——必定有人不复存在,也肯定有一些东西应运而生
二○○一年,我从戈壁外围进入了它的中心——刚刚修通的公路尽管只有三米宽,但也少却了不少来往的颠簸和灰尘,夏天暴虐的烈日以刀锋铁锤的光焰,将深嵌于戈壁之中的水泥板拱翘起来——行车很不安全,尤其是在夜晚,辽阔的大地黑漆漆的,世界完全隐没,光亮所及,像一扇神秘之门的入口部份。通常,车开出不久,我就在座椅上睡着了——我习惯在奔驰的车辆上睡觉:我在意和不在意的都消失和凝固了,肉体颠簸,所有的方向都在黑暗中。
远处近处都是黑的——风在车窗外形成一道无形的高墙,一波一波打来又一波一波推到——我们是穿梭其中的一个钢铁的整体,两个会呼吸的人被紧紧其中——车灯的光亮中飞舞的灰尘像是一群飞速转移的幽灵。两侧戈壁上的骆驼草下面堆满了黄沙,在夜晚真的像是一座座的坟茔——我感到了惊怵——埋葬了什么,谁的灵魂在空旷之中驻留和叹息?还有一些刺猬、野兔、白色的小跳鼠,趁夜穿过窄小的人工马路,猛然打来的车灯和飞奔的钢铁让它们发懵,呆在原地不动——猛烈的刹车让我惊醒……四下张望,确信安然无恙之后,才看到那些夜晚迁徙的戈壁小动物。
在戈壁,我们都是怜悯的,不轻易伤害任何生命——这不是一个品质,而是自觉的情感要求——在荒凉之地,最亲近的东西还是生命,尽管丑陋、微小甚至有毒,但仍旧不会故意相互伤害。瑞典的斯文·赫定在他的《戈壁沙漠之谜》中说,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有一种“有毒的红蜘蛛”——很多年来我充满好奇,渴望见到——还有繁衍能力极强的沙鸡、日渐稀少的黄羊、红狐、白狐和几乎不与人谋面的四脚蛇——可惜它们一直躲着我,不让一个渴望与它们谋面的沙漠过客看到。
这样的生活几乎贯穿了我在巴丹吉林的大部分时间——在黑夜的戈壁穿行,所有的敞开都在引领着狂浪的进入——在我颠簸的睡梦中,时常有些奇怪的影像闪烁——有一次,我梦见一个巨大的城堡,空无一人,但却光鲜如新,奇怪的建筑之上,飘着一面红色旗帜——背景是金黄色的沙漠,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胡杨林,正是七月,青叶抖动着太阳的光亮——还有一次,我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就在我的身边——我嗅到了她淡淡的体香,一绺黑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有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最奇怪的一次——我竟然梦见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黑城遗址挖掘并盗走很多居延汉简、西夏遗物的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还有他在《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一书中所描述的哈里·硕克城遗址情境——我在吃力翻开如锥的沙丘,黄沙就像金子一样,从手指间粒粒而下……我挖出了一尊镀金的佛像,还有一颗白森森的骷髅——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存在着的,在浩瀚的巴丹吉林,从前的西夏、突厥、蒙古和匈奴人的营地与城市,先后来到的外国探险家——带走的和没带走的,我相信它们都仍旧像我一样,在无边无际的沉睡中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而梦境总是隐秘的——我不可能走得更远,但可以走得更深——巴丹吉林沙漠秋天和春天的沙尘暴频繁而嚣张、决绝而暴虐,晚上行车,扑面而来的大风夹杂着摧枯拉朽的砂粒,击打中的车辆左右摇摆,玻璃上都是破空而来的巨大声音——像古代连连发射的铁箭——我总是嘱咐司机开慢些——道路两侧的戈壁上涌动的都是流沙,像快速漫过干土的河水,掠过路面的那些,汹涌连续,毫不间歇。
对面有车开过来,黄色的尘雾遮挡了相视的灯光——危险一触即发,鸣笛成为了命运的提示——每次躲过,我都长长出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体,看看前排的司机——那一时刻,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感受——在这里,我想用尼采的一句话说:“没有一条路是为你开掘的,你自己就是一条路”。
二○○四年夏天——疼痛和幸福到处蔓延。傍晚时分,我带车去另外的地方,接送一些人。空荡荡的大轿车行驶着,进入黑暗,车灯越来越明亮,大地越来越黑,只有星星闪烁着——但它的光亮根本照不到我的心上。车辆中速行驰,司机全神贯注,窗外的戈壁,黑漆漆的,梦魇一样洞开。那些天,我一直流泪,肆无忌惮,坐在司机后面,眼泪在后视镜中大雨狂泄——偶尔的沙尘暴突如其来,在我行驶的过程中,兜头扑面,猝不及防。
凶猛的沙尘暴,四边的尘土飞腾起来,天地混沌,我能看到的咫尺之外悬浮着一个浑圆的黄色世界——我期望车辆不要停,也不要转弯,不要有其他人上来,就那样走——不变方向、义无反顾、冲锋陷阵地走——只要可以抵达我想要的那个情境——心脏般的火焰、涟漪的湖水、青草围绕的木栅栏、松木香的小木屋里充满春天——有一个人从窄小的窗户探出头来——看到朝霞如灰烬的天边……看到我,羞怯的孩子一样咬着红色的薄嘴唇。
目的地到了,其他人蜂拥而上,我擦掉泪水,哑着嗓子和他们说话,然后一同从戈壁的夜里穿过——他们吵吵闹闹,嘈杂的声音在奔行的钢铁中,在被墨色紧紧咬住的空间,虚弱而空旷——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一直看着某个地方,前面的夜色一面犹如生锈的铁皮鼓——有一年冬天,我和另外一个人在戈壁上迷失了,夜晚的戈壁,到处都是道路,但又不是,方向成为了一个空洞的谜语——我们在戈壁上绕了一夜,孤独的车灯被腾起的白色灰尘紧紧围裹。
我们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人群,但却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向北,走到一座寸草不生的山下,看到一座铁皮房屋,岩石一样蹲在大地上,我敲,喊,一个人也没有……蜷缩在戈壁黑夜的车厢,世界如此庞大——第二天一早,我的脚踝冻疼,嘴唇裂开血口——回到所在单位,见到昔日建筑、树木和人,就像重生了一次——现在,又几年过去了,数不清的戈壁夜晚,穿行的人,车辆和水是最好的伙伴——也有一些时候,我幻想有一匹红色的健壮的骏马,我和它一起行走,在黑色的砂粒和黄沙当中,神话中的英雄一样从容穿过戈壁安静或者风暴的夜晚——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幽深——如果有一把优秀的刀子,我将一点点剥开,一点点进入它幽深博大的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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