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河流之上

时间:2023-09-19 浏览:119 分类:解梦

我每天从宝象河边走过,看一场又一场鸥急鱼怒的游戏。一只海鸥从天空俯冲下来,迅雷一样抓住一条小鱼儿,飞到岸边的草丛里。海鸥放下小鱼儿,又叼起它,又放下,如此往复玩弄数次,才把小鱼儿吞下。然后,它若无其事地飞向对岸,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常常是这样,海鸥担心小鱼儿逃跑,还要警惕同类的争抢,小鱼儿拼命想逃脱险境,偶尔也得逞了。水下,小鱼儿的同类们不惊波澜。水上,海鸥的同类各取所需。从惊心动魄地围观,到若无其事的路人,我一直是一个旁观者。观世相,见本心。我与海鸥,与鱼类,我们都那么相似,为嘴谋生于世,未知来去。

海鸥们从冬天飞到春天,为一座城市的灵动增添了最动人的黑、白、灰色,永恒而经典。有穿着黄色衣服的喂鸥人,每天早晨准时站在桥上,一把又一把的鸥粮投出,海鸥们争抢得欢畅。吃饱了,它们凌空飞舞,绕河练习飞行。当天气渐渐回暖后,海鸥们就要回家了。它们的故乡,在遥远的西伯利亚。

水上和水下,看不出什么离别的情愫。宝象河静静的,静静地流淌或者停止。很长时间,我分辨不清楚这条河的流向。它安静得不像一条河,更像一个懒长虫似的潭,蜿蜒而行。我沿着岸边,往前走,又回来。从春天柳树的鹅黄到夏天的浓荫,它们都静悄悄的,像在等待一场又一场盛大的相逢和离别,抑或是所有的相逢和离别都与它无关。阳光照射在柳树上,河面上,我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有关这座城市的诗句,会在这样的时刻由心而生发,像四季的风起时,无尽的飞花,红肥绿瘦,海棠依旧。

有一只白色的鹭鸶,长颈,长嘴,长脚,长久地站在岸边,像一个孤独的智者。偶尔,它们也像一个家庭,聚众嬉戏于河道中央汀洲的水草边。它们捕鱼的功夫,比海鸥还厉害,总是在不动声色之间,漫不经心地扎下它们的长嘴壳,迅速地吞下各种小鱼儿。生死,在河面上了无痕迹。

下了一夜的雨,街道上横流泗溢,宝象河涨水了,浑黄的水流向前奔涌,岸边的水草匍匐,顺着水的流向倾倒。这是我第一次弄清这条河的流向。它流向滇池,滇池在我住所的左后方。选择在这里居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缘于这条河流的存在。我来的时候,有海鸥在黄昏的夕阳中飞舞,彩云晚霞,片羽凌空。世间的美就在那一个时空里停摆了,我执意要在这里寻一处居所,安置漂泊的身心。就这样,我每天在河边顺流而下或是逆流而上,像一只海鸥或是鹭鸶那样寻觅口中之食,心境亦如这条河流的常态,安静而美丽。

有一次,我在细雨中漫步,看见河岸边并排着两把花伞,正当我猜测伞下的世界是否情爱绵绵时,露出了一大一小两只圆脑袋。一对在雨中垂钓的父子,让整个河面弥漫着亲情的写意,像密密细雨与水亲吻时泛起的涟漪,那么温柔,绵长。我沿河而行,另一条河流的往事,便顺着我的思绪铺张。我的村庄,我的亲人,关于他们的记忆正在我血脉深处律动。

在我的家乡,也有一条河流从四平村前流过,由北到南流进牛栏江。它叫石城河,夏天涨水,冬天干枯。我的童年与这条河流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离开家乡许多年,对一条河流的依恋却从未减损过。从马家山小河到宝象河,我总是居住在一条河边,仿佛这样,我就能迅速回到我的出生地,钻进护送我来人世的衣胞里,与妈妈继续亲近。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无数条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条河都养育了众多的子民。宝象河,石城河,马家山小河,以及许许多多在群山之间奔腾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河流,它们流进人类的血脉里。长大后,我们操着各自的乡音,离开家乡,又花一生的时间去回望家乡。

昨夜又有雨,这个夏天像是漏了一样,接连下雨,我妈说,地里的庄稼都不生长了。树上的桃子,依了往年,三月底就熟了,今年都到四月底了,还生格格的。往年的六月,杨梅都红透了,今年七月了,我们家树上的杨梅还是死铁铁的绿疙瘩。这天啊,怕是下得忘记了。在我妈这里,天地都是有人格的。他们是大人物,但也会有小人物的庸常情绪。他们生气了,笑歪了,忘记了。

我姐姐来电,她家门前的河水涨得平河满岸,汹涌恶煞的水让她害怕。她又做梦了,梦里又回到四平村,我们都在团山小学读书,上学的路上要蹚过石城河。村前的河口被河水冲成急流弯道,我们只好往北一直走,走到相对浅滩细流的地方,才脱下鞋子小心过河。脚底的细沙子一溜儿一溜儿地移动,一不小心就要摔倒。我看着气势汹汹的河面,好一阵眩晕。我姐姐说,别看水,拉紧我的手,拔脚要快,一直看着对岸。

对岸是明媚的青山,有几缕白雾像仙女的飘带缠绕在山腰,它们多情地看着我们。有时,过河很顺利,几个斜插的大步子就过去了,有时,水流湍急来势汹汹,仿佛要席卷我们的身体。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脚底移动的沙子,每走一步都是陷阱。有一次,我险些就被河水冲走了。放学后,姐姐拉着我的手过河,快到河中央时,我的伞掉进河水里,我挣脱姐姐的手,去追赶我的伞。我姐姐拼命地拉着我,我一边哭一边看着那把伞在激流里漂荡,一转眼就没了。我坐在河岸边哭了很久,为失去珍贵的物件,也为即将要到来的责骂。

从此以后,这件事情就成了我姐姐的噩梦。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我姐姐的梦里总是有无边的恐惧,她害怕我被河水冲走了。她在电话里向我叙述她的梦境,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回那个可怕的场景。说完,我们又彼此安慰对方,我们都要长命百岁,好好护持我们的家族。我们说得沉重,却又无比开心。仿佛我们终于从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中赢得了好大一张饼,只要我们挂在脖子上,就一生不会再有饥饿的感觉。

在四平村,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这是从祖辈们就传下来的陈旧观念。从我的姑奶奶、姑妈到我们,毫无例外。我们都只是石城河中舀起的一盆水,打泼在大地上,转眼就没了踪影。长大后,我们各自奔向自己的命运,南山北山,东市西市。我们在特定的时候回到四平村,参加长辈们的葬礼、生日,参加子侄们的婚礼、喜事。无论是添丁,还是起房,或者是失去、失败,都会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这个村子,是俗语中称谓的我们的后家,是我们的靠山。娘家子侄后辈人中若是有了厉害的人,嫁出去的女儿们就有了硬朗的后家,再无人敢欺负。有一个嫁到我们村的婶子,因为没有兄弟子侄撑腰,自身又不硬气,时常受丈夫的欺凌,一不小心就要贴陪爹妈娘老子给人骂,骂着骂着就骂到了人家的祖坟上。可怜的婶子,除了痛哭,再无什么武器。她哭一句,占不着人了,悲伤的眼泪落下,再哭一句,前世不修了,算是真与自己和解了。后家,仿佛成了一个女人最后的底牌。我们的命运太像石城河中的水草,水清时,生长茂盛而清秀,水浑时,这柔弱的身子骨就要被大水冲走了。

那些年,南山北山的老长辈们忙于自己辛劳的日子,没有余力来顾及身后的娘家。到了我们这一代,却是变了。一个家族的姐姐妹妹们,不再嫁往山上,而是跟随打工大军进了城里。她们通过自身的勤奋努力,从城市的客人变成主人,生活条件比四平村好多了。于是乎,她的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四平村。亲人的苦痛,家族的兴衰,都跟她们相联系。有时,兄弟们懒散不器了,爹爹妈妈身上的冷热疼痛就只跟女儿们有关系了。可是,一旦到了重要的节日,那些残存的陋习,就无由地钻出来。比如清明节,他们会明明白白地阻止姐姐妹妹回到祖坟前上炷香,说这是习俗,要听老祖宗的话。生怕老祖宗所能奖赏的福气,被女儿们分了一杯羹汤回去。

宝象河的水清了,又浑了。雨,像个缠绵的老亲戚,有多年未见之后诉不尽的情谊要倾诉。四平村前的河面上也架起了一座大桥,车来人往。架桥的时候,为选地址吵架不休。又是依了老古里的习俗,不能架在村口。据说这会破坏村里的风水,万万使不得。为此,他们列举了若干例子,波及远近。终于达成了一致,在村口的下游,选一个河面相对狭窄的地方,架起了高桥。此事,由我爸主持。佛说,修路架桥是在人间积攒功德。可是,爸爸也没等到功德簿上的奖赏,就英年早逝了。

许多年后,我姐姐活得像霸王一样,她在四平村操心父母的住房,操持兄弟们不顺的诸事,样样安排得妥帖稳当。尽管我的伯父只生了我姐姐一个女儿,但只要有我姐姐在,我伯父就觉得他拥有了比兄弟们都多很多的儿子。事实上,伯父也是他的兄弟中儿子最多的人家。可是,他们大都让伯父骑上了一只只老虎,险些就要从虎背上摔下来了。还好,每一次都有我姐姐的托举。这样,我高龄的伯父伯母就还能一脸的笑容,缺着牙齿问远方来客们的安全。

伯父年老后,常常满脸悲戚地对我说,自从你爸爸走后,我们家族的运势就一直在衰退。别的不说,连我们出去讲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那些年,你爸爸当村长,有大公心,大魄力,我们都听他的。他这一走,这村里又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呀。伯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我们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一缕缕闪烁的光。我们都沉默了,伯父继续吧嗒着嘴里的旱烟袋。若是爸爸安在,老兄弟们在一起,那是一屋的笑声啊。我想起了爸爸走时,伯母扶在棺木上,她哭这世间为何容不下一个好心人。我是愿意相信有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存在的,这样,我终将能与我的爸爸相聚,伯父也能与他的兄弟相聚。

我总是这么安慰伯父,我爸爸在另一个世间保佑我们家族呢。你看子侄们一个个考上了大学,正在延续我们家族旺盛的香火呢。掐指一算,在我们的下一辈人中,每一个都拥有上大学的资质。只有这个时候,伯父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可是,一瞬间之后,他又黯淡了。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年过四旬的小儿子,晃荡于人间,不婚不动,活得还不如门口树枝上的鸟雀们。伯父说,鸟雀都知道垒个窝、下个崽啊。这时候,我姐姐铿锵的声音就会响起,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马牛。我知道,我姐姐已经省略了她操过的一百八十丈的老心肠,才这么痛下决心不管不问的。

恰好村子里有新添了人丁的人家来寻家谱,要按辈分取个名字。伯父默默地递来一本发黄的书,棉质的线装本。上面记载着这个家族迁徙的故事,每迁徙一个地方,必须要有一条河流,这样血脉的依存才有了源头,这是生命之源。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那些文字,在它们无声的诉说中,我知道能成为一个小小的我,要经历多少艰险,以及各种偶然。祖先们从内地来到边疆,带着被贬谪的凄惶,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迁徙,都是为了活命。

最初的荣耀,只能在供奉祖先牌位前的一张红纸上找到一点印记。钜鏕堂魏氏,那是一个多么显赫的家族啊。历史上的钜鏕,一定发生过许多重要的事。在风烟俱寂的历史深处,再多的丰功伟绩都抵不过当下口渴时要取的一瓢水。水,在世世代代栖居的地方,养育着我的亲人们。

关心自己从哪里来,在父系的村庄中,向来是男人们的事儿。可是,他们大多在生计里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我多识得几个字,伯父便放心地把他收藏的宝贝交到我手里,任由我拿去复印,分发,保管。写下这本书的人是伯父的父亲,我的从祖父,我祖父的弟弟。在他们那一代人中,兄弟四人,竟有两个会作诗吟词写对联,我想这是四平村的荣耀。他们在喝酒时高声吟诵的样子,没有影响到其他人,但深刻地影响了我。他们兄弟俩,一个留下一部经书,一个留下一部家谱。其他的皆毁于一场运动。我一直记得从祖父临死前都在高声吆吆地念着一副对联:千山之地千山美,万水扬波万水情。我想,这或许是他自认为最得意的作品。

在他们的口中,时常怀念一潭水。这个故事传到我的伯父这里时,已经饱经风雨。我听得触目惊心。那是从城里搬到乡村的第一站,村子旁边有一个白龙潭,无论干旱还是暴雨,龙潭里的水不增不减,不浑不浊。家族人丁兴旺,家业发达,在小镇上占了半条街,人称魏半街。后来有好事者破了龙潭水,家族的青年子弟连接病死一百多人。由于害怕疾病的传播,又四处搬散,才找到了四平村。初到时,以窝棚安身。但耕读之风从未间断。我的从祖父坐在一个看庄稼地的窝棚里读书的样子,我一直记得,他戴着黑框眼镜,摇头晃脑,有人经过,一对白眼珠从镜框上面斜射过来。他看不起女娃子,爱与兄弟们比谁的儿子更多。

从祖父们大概没想到,这读书的衣钵首先要在一个女娃子身上远行。若是早知,一定要痛饮大骂,姑娘家家坐了上房,家风日下呀。他也一定要骂我出嫁了的姐姐,还敢回娘家指手画脚,擅作主张。我们,都是他的世界观所不能容忍的怪异产物,不符合一条河流的流向。他们的肉身已化为泥土,再也指点不动他们想要的江山。读书人的苦乐,他们尽知,或许,在得以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一时刻起,他们的世界就链接了另一种使命。我不知道,他们站在河岸边,看着汹涌的河水,有没有想过他们生命的源头来自哪里。从他们亲修家谱的事实来看,他们应该深刻地想过。但他们未必想过他们将要抵达的地方。山的尽头,看不见更遥远的路。饮酒、读书、对联,他们活成了乡村的另一种版本。

悲欢离合的故事,轮番在四平村上演。那一年,沿着这条河流寻觅生活的祖父的大哥,一去不回。祖父也沿着这条河流,找寻三个月,终于在另一条河流的边上,遇见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大哥。他没有力量说服心死的哥哥回到四平村。兄弟之间的懂得,在用脚丈量过的地方各自捂紧了。他们用一生来怀念彼此,再无相见。兄弟子侄们长大后,曾多方寻访,却毫无结果。从祖父的生命,也像石城河中的一滴水,无法分辨,不知所向。

命运多舛的祖父,一生三娶。还要照顾哥哥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有多艰难,实在难以用文字来记述。爸爸不满一岁就失去母亲,村子里的孩子们在惊惧之间那一句“哎哟妈耶”,到了爸爸这里就变成了“哎哟爹耶”。没有娘的孩子,太像一棵无根的小白菜。体弱多病的祖母望着滔滔河水,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延续这家族的香火,为此,哪怕失去自己的生命。他们活得有多卑微,河流与青山都曾见证过。

有一年,石城河的水早早就枯了,天上不下一个雨星子,地里的庄稼都卷起了叶子。每一天都在盼望着下雨,太阳却每天都热辣辣地照在大地上,再这样干旱下去,地里的庄稼就要颗粒无收了。新闻报道里,四处在播报涝灾,这老天的雨露从未均沾呀。村子里有人坐不住了,他们又回到过去的原始取水方法里,从山洞里挑出水来,小气地浇到土地上,像是干涸的土地,悲伤地滴下几滴眼泪,庄稼们得了点雨露,顿时就鲜活起来。山洞是祖先们找到的地下暗河,暗河里有种不见天日的浑身发白的小鱼儿,有好事者把它们带出黑暗,一见阳光,它们就死了。涨水的时候,看着滔滔的浑水,看着被冲毁的庄稼,他们埋怨老天的涝灾。这会儿又怀念一场大雨,赶紧把庄稼浇个透心肠。

干枯的河床上,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想冒火星子。隔着鞋子都感觉到烫,像烤在火炉边。曾经,这一河的清水,悠悠流去,携带水草的芳香,我们在河里浣衣、洗澡。没有了水流的山脉和大地昏沉沉的,像一头年迈的老狮子。

如果再不下雨,四平村的人就要按古老的传说,做一场求雨的法事了。就在这个夜晚,雷声电闪,风云满天,这是一场大雨来临前的征兆。天空丢下几滴大大的雨星子,打在瓦檐上,叮咚作响。人们心房上的欢喜未退时,这雨就跑了,太像一个不靠谱的人。四平村的唉声叹气在屋檐下接成未下的雨帘,冒着火一样的炙热,滚落在一句话里:天做的天会收。人世间损余相补的自然哲学,跌落在某种宿命里。

我站在河岸边上,想念清水冽冽的季节,我们与鱼儿一样欢畅。历经世事艰辛,忽然就悟得一种道理。每一个家庭的财富,就像四平村前的这条河水,有时充沛,有时拮据,有时甚至干枯了,像是河床上无水的日子。纵然我们拥有长长的流水,也只能汲取自己所用的那一部分,洗衣、做饭、喂牲口,其他的都要流走,流到别人的田地里,成为别人的财富。如此一想,心便豁达宽敞了许多。而诸多的人,为这阿堵物堵住了出气的通道,一命呜呼,所有的财富,连病床前的一张手纸也不及了。

事实上,我和我姐姐大概是受了一条河流极大的恩惠,这个道理早就种植在我们的身体里了。那一年,城市拆迁时,我姐姐分得好几套新房,她的婆婆为了平衡几个儿子分房子的数量,来跟我姐姐商量,请她让出一套房子。这样,她的三个儿子所得数量就是一样的了。一个想端平一碗水的老母亲,跟我姐姐说出这话时,有些艰难和无措。我姐姐也有些无措,但她马上就愉快地决定了,拱手让出一套房子。可当这样的事情在她的朋友间传递时,所有人都骂她是个傻子,那可是价值上百万的房子呀。我姐姐在电话里让我帮她拿主意时,我只有一个字:让。我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别为这事让一个家庭产生矛盾,再说,钱财到了一定时候,那不就是一个数字吗?谁不是只睡一张床呀。那么好的婆婆,值得你尊重她。我姐姐的眼泪像是要顺着电话线流到我眼睛里,她说,我就知道,只有你会跟我站在一起。

我们沿着一条河流,走向远方,又在另一条河流之畔居住时,就决定了我们与水的关系。它们长进我们的筋脉里,成为另一种看不见的向度。每当我与姐姐谈天说地时,她总是要羡慕我读书多,可是我知道,只有小学文化的姐姐,她读懂了人生这部大书,并成为最勇敢的实践者。

伯父又开始讲故事,干瘪的上唇和下唇在一根旱烟之间,吧嗒出另一种苍凉。他说,你们本来还有两个孃孃的,因为养不起,都做了童养媳,小小年纪就送出去了。一个送到扯卓河边,生病死了。另一个送到下河边,因婆家虐待,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逃了出来。跨过下河暴涨的水,来到扯卓河边上,她徘徊很久,因为害怕婆家来抓人,自己找了一根竿子,想要强渡扯卓河,过到河中央时,大水冲走了她瘦弱的躯体。我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个与我血肉相连的故事。也许是太疼痛了,这么多年来,亲人们都刻意绕开身上的伤疤。那一年,她12岁,也许是13岁,或是14岁。

我不知道一个被毒打之后想要逃离魔爪的女娃子的求生意愿究竟有多强烈,她以为蹚过一条河,再蹚过另一条河,就能到达家门口的石城河边。她只要对着河岸呼救,她的亲人们就会看见她。可是,她没能等来她想要的任何一丝温暖。浑浊的河流席卷了她冰凉的身体,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归宿在哪一个河流的弯道里。鱼儿,鸟儿,花儿,草儿,它们都看见过她的绝望。唯有她孤寡的母亲,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喊。

我问伯父,这是一条人命,就没有一个说法吗?伯父说,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人命不值钱。死去的孃孃的后人,他们的声音被河流淹没了。活着,这两个字已让他们耗尽毕生的精力。那些年,这村子来过许多讨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操着异乡的口音,只为吃饱肚子。逃荒的人中,大多是因为水灾,大水越过河道,冲毁了他们的家园。他们翻山越岭逃难到边疆。他们用脚丈量过的河流,有千万条。濯足的水清啊,濯足的水浑呀,这爱恨不分的水呀,这相生相克的水呀。满面的尘土,看不见他们的悲喜。每逢这样的时刻,奶奶总是把甑子抬出来,奉上食物,笑问来去。黑了晚了,还留人住宿。

每一次回家,我都要路过扯卓河。大多时候,我忘记了家族记忆中疼痛的那一部分。有一次,我站在河边,想象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一个悲痛的女娃子与一条正在发怒的河流,他们之间毫无对抗的可能。而她却甘愿铤而走险,这是怀着多么深的恐惧和绝望啊。我想穿过时光的手,紧紧地拉住她,抱住她,像我姐姐那样,救我于河流的中央。当我颤抖的手拉着姐姐同样颤抖的手时,河流的怒吼仿佛一时温柔了些,我们才得以逃脱被冲走的命运。而我那个小孃孃,却永远消失在一条河流里。

我姐姐每一次重复的噩梦,像是生长进她身体里的枷锁,锈迹斑斑的血肉印记,她每打开一次,都令人惊惧。有一次,我跟姐姐说,想想那时候大人们都去哪里了,又怎么会放心小小的孩子们自己过河。我们要走几公里路去上学,没有一个是需要家里人送的孩子。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相约着就去了。大概是习惯了放手,就没觉得放手会有多危险。唯一一次,大水要齐岸边了,我顺北而上,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突破的河道,远远就看见校长带着老师们来到对岸,告诉我们等洪水散了,再去上学。

不久前,我在抖音上看见一个女人,她开的车子掉进涨着洪水的河道里,她拼命爬到车顶上,沿河叫喊着救命。我一直难受,那些忙着拍照片和视频的人们,就没有一个可以去救救她吗?又想,河水那么湍急,就连找个救生的绳子都难啊。我设想了一千种可以逃命的机会,可每一个都是无效的。后来听说,她遇难了。除了引来社会上关于应该让孩子学会游泳的大讨论之外,其他的声音都很微弱。她是女儿,是母亲,是妻子,她的亲人的悲伤,需要多少时光来安抚啊。

河流之上的悲伤,像一条永远不会断流的河,从未停止过。当然,如果没有河流的滋润,也就没有养育人类的生命之源。此间的矛盾,就像天地之间的无数奥秘,相依相存,相生相克,似乎这谁也不能开启的众妙之门,便是人间之道。

雨水下涝的夏天,像是忘记了季节。好不容易有一个晴日,庄稼在一夜之间,就受到了太阳的恩泽,噌噌拔节。河道里有一个浅滩,水清石亮,傍晚时,我遇见几只欢畅的虫子,它们用大手笔在水面上写着神仙般的文字,我们叫它为写字公公。难道人类文明时代的开启一定与河流有着密切的关系吗?在这几只黑色的虫子身上,我像是看见了人类文明书写的开端。也正是河流孕育了人类文明,是它们开启了人类书写艺术的文明时代。真是奇妙啊,大自然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来通达人类,给他们生命,给他们智慧。

在云南众多的河流之间,群山分割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联系,各个族群便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生活习俗。在天气、地气、灵气与巫气纵横的地方,我们听得见河流说话的声音,看得见会生长的山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某一条河流的遗民,在行走之间,有时我们会忘记肉身中那些痛苦的记忆,愿意去做一个乐水的人。或许,这正是河流给予人类的美意。

夜晚的宝象河,安静得像一个处子,我沿河而行,遇见不同的垂钓者,饵在足边,他们起钩、放钩,钓起的都是一条条小鱼。比起海鸥和鹭鸶,这些都是拙劣的技艺。岸边的一些角落,摆放着禁止垂钓的牌子。这些心照不宣的提示,总是会让人误会一条河流的本意。有时候,我看着长相一样的海鸥和鹭鸶,我会在想,在它们眼里,这来来往往的人类也是长相一样的生物吗?我们都是生物链上的一环,一环紧扣着一环,才有了这地球的生态。这么一想,生生死死,又何来恐惧呢。

无论是发怒的河流,还是温顺的河流,在这一时刻,都只有垂钓者的乐趣,在柳树之间荡漾。来来去去的生灵,都不过是在河流之上寻觅自己的食物。时间之河亦在无形之间流淌,更或者是,流淌的是我们,而不是时间。想起了圣经中读到的一段话: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往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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