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和2020年的3月31日,没有人能够想到,同一个季节,同一天,两场大火分别带走了31人和19人的生命。四川凉山的那些原始森林位于海拔3000米以上,是旅行者自驾游喜欢穿越的地带。雪山、星空、云海,星罗棋布,被探险家洛克称为“最后的香格里拉”。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之下,危险也藏在它的深处。
只有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置身那个情境,才会试图去理解它。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记录下王顺华的故事。他属于这样一批消防队员,他们大多是90后,甚至00后。当同龄人在城市里按部就班的生活时,我们以为这是常态,以至于从来没留意到另一种生活的存在:他两次从大火里死里逃生。这期间,整整一年的时间,他尝试回归正常的生活。他的故事告诉我们,我们所习以为常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摄影丨程雪力
撰文丨程雪力 周振生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梦突然多起来
到了春天,王顺华做梦的次数突然多起来,等他醒来,又会迅速忘记。只记得两个梦:牺牲的战友中午在宿舍咧着嘴冲他笑,几个老消防深夜在火场聊天。凌晨1点多,他还会在宿舍里突然醒来,有时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清脆的蝉鸣。
很长的一段时间,王顺华陷入了沉默,除了接受媒体采访时会说上几句,其他时间就在班里发呆,晚上则不停地做梦。一开始,有心理老师从全国各地来到大队,王顺华受不了这些梦,主动去找老师,希望能有什么方法不再做梦。
老师说,把藏在心里的事都说出来,包括在火场上经历的一切。
凌晨的火场
2019年3月,那场木里的大火中,31名扑火人员遇难,其中包括27名森林消防员。王顺华被火在后面追着逃了出来。4月8日,他们出来的4个人,被安排去四川乐山疗养,换了个环境,依旧会做梦,会失眠,不想说话。一周后,他们回来。所有人都处于放空状态,不用按照一日生活制度,做自己想做的。王顺华和平常一样,下午到营区走走逛逛,但任何东西,好像都能让他回忆起那一切。
2020年3月,同一个季节,同一天,大火再次带走了19人。这两场大火之间,西昌大队在2019年6月18日和7月30日分别去木里扑救森林火灾和参加甘洛泥石流山体滑坡抢险救援。王顺华两次都没去,木里唐央森林火灾,他正在休假;甘洛泥石流抢险,他在成都参加驾驶培训。
他试图把自己从大队抽离,过上正常一些的生活。驾驶培训一直持续到12月底。在成都的半年,每天都是练车或学习理论,忙碌紧凑,王顺华没有多少时间去回忆那些场景。除了晚上还会做梦,但次数也在减少。
王顺华(左)与罗传远
看到战友要去打火,他会在群里说一句:“注意安全。”
他对年轻的消防队员说:“我、胡显禄、杨康锦、赵茂亦,我们四个的关系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平时你们看大家都一样,一起工作训练,没什么两样,但上了火场那种情谊就会表现出来。”
最近几年,全球范围内一年比一年热。工业技术是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器,大自然曾经慷慨地施予,人类则无节制地索求。后果是气候干旱,海平面上升,无论是在亚马逊的原始森林,还是被桉树覆盖的澳大利亚,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大火也越来越频繁地光顾。
一个百分之百安全的系统是不存在的。经常有人说,这一切本可以避免,但我们很少反思我们的生活方式。数据显示,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森林火灾是人为因素,如果一定要指责的话,一定是人,不是火。但面对大火向我们燃来时,双方站在对立面,必须拼个你死我活。在这个过程中,火就是我们的敌人,最痛恨的敌人,我们想以牙还牙干掉它。只有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置身那个情境,才能真正理解它。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记录下王顺华的故事。
王顺华正在等待扑火命令
我是在火场上见到王顺华的。有时候,我会去西昌大队找他。王顺华27岁,外表憨厚,体格健壮,有一点微胖,肤色黑黑亮亮的。他经常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直冲我走来,两只大眼睛圆圆的,即使在疲惫的时候也喜欢笑。
他从云南老家来到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支队快8年了,作为西昌大队的一名班长,他穿过数片原始森林,都是赶去灭火。如果不是班里的几个凉山籍新消防员唠叨着,自己家乡的索玛花好看,王顺华还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上山之前,或许是心理作用,进入3月,他的潜意识就变得活跃起来。烟、火、烧焦的树,成为了他印象里凉山的春天。
又起火了
在四川凉山,即使是最优秀的消防队员,也无法预测大火什么时候到来。2020年3月28日下午,西昌市佑君镇和盐源县金河乡交界处突发山火,西昌大队要在29日上午到达火场。就在同一天下午,距离西昌大队260公里的木里大队门口,水果摊的小贩还靠着三轮车昏昏欲睡,几个藏族阿妈坐在路边,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来往的人和车。
王二强18岁入伍来到木里县,一干就是11年,现在是木里大队五中队一班班长。王顺华是他从成都带回大凉山的新兵。王二强经常坐在窗前盯着山上的树发呆,这个“全国林业第一大县”的土地,被探险家洛克称为“最后的香格里拉”。
浓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队东南面一座山头上空。王二强看到后立马喊队员做好出动准备。木里森林过于宽阔茂密,一旦失火便是一场恶战。
在木里县的街上,人们停下脚步。“起山火了!”很多人在喊,有人拿出手机拍下一段,发到自己的抖音、快手或朋友圈里。
王二强
天色变暗的时候,火便成了光源,在黑暗中绵延出数公里。西昌大队和木里大队出动的命令几乎同时下达。29日清晨分别奔赴两个火场,直属大队暂时留守西昌,随时准备增援或应对其他突发火灾。
这一天,王顺华和战友很早就上床休息,但他失眠了。他又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尾,他和战友们连夜赶到木里火场,只是今年地点换成了西昌。同班的新消防员龙潜有些兴奋,他躺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就是睡不着。
与王顺华、龙潜完全不一样的是,王二强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第二天凌晨5点,他和战友到达木里火场的西线开始扑打明火。早上温度只有几度,风也小,火在地表的灌木丛里断断续续烧着。
王二强感觉自己一个上午都在追着火打,一会爬上山坡,一会下到沟谷,过了14点后,木里火场起风了,达到八九级,浓烟遮盖了整个火场,5米外就看不清人影。王二强和战友带着灭火装备转到人工开设的隔离带里守着,尽可能不让火线变得更长。
当地村民告诉我们:“火线至少有十几公里长。”
木里火场南线
刘军所在的直属大队一中队上午从西昌赶往木里火场增援。老队员上车就开始睡觉,到了火场,随时都有可能投入扑救,路上是最好的休息时间。进出木里的路只有一条,是在山里修出来的,弯弯曲曲,隧道林立,260公里的路程花了近7个小时。
西昌大队扑灭山火已是下午,王顺华背着灭火装备顺着坡下山的时候,以为能回营区休息了。山里没信号,没人知道木里起了山火,大队要就地上车“转场”。
“又是木里。”王顺华知道后,嘀咕了一句。
这是他经历去年木里“3.30”火灾后第二次参加灭火,第一次是2020年3月份在会理县,扑救草原火灾,心里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不适,王顺华以为自己从那场火里走了出来。直到早上到达火场,远远看着山上笼罩的白烟,去年在浓烟中被火追着跑的情景又开始出现了。
一起去木里的战友,27个留在了深山,3个退伍,这次出任务的不到10个。简单补充给养油料后,他们出发了,队伍要先机动到位于西昌和木里之间的盐源休整。
消防员上山扑火
路边村民们看着贴着“救援”字样的车队从自家门前驶过,眼里满是好奇。作为盐源县的一员,龙潜去年4月加入到了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后来分配到西昌大队。
时隔一年再次回到家乡,龙潜给妈妈提了一嘴,晚上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休息,明早赶去木里打火。没想到的是,妈妈和弟弟不一会儿就出现在驻防点门口。
龙潜小跑着迎了出去,双臂将他们搂入怀中,鼻子有些发酸,硬是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夜里,王顺华睡不着,听战友打呼噜,他说,“感觉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四周全是烟,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第一次遇险
在营院的时候,王顺华有时会一个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园,在中队长张浩的墓碑前坐一会儿。去年3月之前,张浩已经带着他打火3年多了。2020年3月底,是27名兄弟的周年祭。原本王顺华和战友们准备去烈士陵园看望赵万昆和张浩,却被山火临时改变了计划。
木里火场在这一天呈现出东南西北全线蔓延状态,北线烧向原始林区,南线有村庄。西昌、木里两个大队和直属一中队,以及从成都赶来的特勤大队全被拉到了南线的一条山间公路上,全力阻止火越过公路。
西昌大队和成都特勤大队下午到达火场任务区域时,王顺华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糟。路上满是燃烧的倒木和滚落的石块,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入耳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但他这次没有害怕,只要不是在茂密的林子和陡峭的山坡上,他就不会胡思乱想。
在火场一线
驾驶员杨涵开着水车,在只能容一车上下的山路上,双手紧紧把着方向盘,速度只有20多迈,稍微快点,车子就会被大一点的石块和木头咯得左右摇晃。
水车开到了离火线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两支水枪同时出水,喷向火线。他很瘦,骨头线条清清楚楚,只有眼睛明亮有神。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带火的松枝条被风卷向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时燃了起来。罗传远扛着水枪翻过路栏,跳进矮松林,只露出了一半个头。
“风大的时候,火会飞。”郎志高说。
王顺华在后面帮忙拉管带,翻护栏时脚下一滑,整个人脸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间红肿出血。顾不上止血,王顺华用力撑着站起来,继续扯着管带。
这时的风已经失去方向,驱使着浓烟和火星将一切遮蔽。郎志高站在水车上扶着水泵和油桶,不时有火星子钻进衣服,灼痛到让他不知道能否撑下去。
火还没成气候,就被控制住了,没有形成两面夹击。对讲机里,传来西昌大队大队长张军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王顺华这次听清楚了:在下山的方向,火也烧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队伍之前扑打的地方烧过来。
王顺华感觉自己陷入了“墨菲定律”:越担心什么,就会发生什么。听到火追来了,大家开始冲起来,龙潜接过王顺华手中的装备背在自己身上,搀着班长一起跑。
←左右滑动查看火场→
杨涵不知路上的火势如何,没有轻易往前开,又无法原地掉头。来时的路上靠山一侧有条垂直插入林区的小道,杨涵觉得那里应该可以掉头。6米长、装着5吨水的车子在浓烟中缓慢后倒,带着火的树枝从四面八方撞在车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水车在山路上调转了车头,开始向山下开去。此时的王顺华已经撤到安全地带,他一直通过对讲机确认车上4人的位置。
有人喊:“把车丢了,人先跑下来。”
杨涵一直都没说话,路的左侧有条小道通向一大片空阔的玉米地,撤下来的队伍都集中在哪里。杨涵把车开进左侧小道,双目变得通红,刚进玉米地,轮胎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火已经烧到车右侧十多米处。
郎志高从车上跳下来,提着水泵和油桶先跑到了空地上,火要烧过来会引爆油桶。杨涵又一次听到有战友喊,把车丢下,他依旧没有那样做。
往后倒一点,感觉可以的时候,换挡踩油门,水车顺势冲进了空地里,带起一片尘土。“水车应该可以开到这个坡上,但火太大了,也没有十足把握。”杨涵觉得他开的这辆水车要和兄弟们在一起,或许在关键时候可以用水降温保命。
公路两侧的火在风的带动下快速向前推进,不时有树冠火,几十米高的那种,汹涌的火浪随风时高时低。200多名消防员挤在四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中间,前面后面全是火。热浪会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灼热滚烫。
“趴下,”现场很多人都在大声喊,一片嘈杂。王顺华把班里的新队员都聚集在身边,背对着火趴在地上,不时往面罩上倒一些水,空气太热了,呼吸时烫得喉咙疼。
王顺华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着。他回忆说,那时候,2019年被大火追着跑时的情景又开始涌现,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他在想没出来的兄弟们当时该有多疼。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战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
一起打火的战友
我们迄今尚未谈起2019年的那场大火。去年3月31日,也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下午,被火追着跑的那几十秒,是王顺华26年来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刻,滚烫的气浪夹杂着火星不断扑在后背上,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吞噬。
直到现在,王顺华还不能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火大到极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几十米高的火浪像开了闪现一样,几秒钟就出现在屁股后面。
“跑!”这是王顺华听到的最后一个字,然后满耳朵就只剩下火的轰隆声。
在火场上
他说,“人在那种情形下,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就凭着本能和一股劲撑着。”翻过那根横亘生死的倒木时,火被挡了一下,他们四个人顺着陡坡滚下去。
王顺华看着眼前的战友——现在已经退伍的赵茂亦,他的鞋跑没了一只,脚被石块划了好几道口子;指导员胡显禄在翻过倒木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脸直接撞在一棵树上,血还在从鼻梁的伤口上往出冒;杨康锦那时还是大队最年轻的一批,跟现在的新消防员一样,木讷地站在哪里,看着山顶翻涌的浓烟。
27名战友牺牲了。王顺华感觉,有些时候,一天就像一年。2020年的这一天下午,他看着大火足足肆虐了半小时才逐渐减弱,天空暗红,龙潜和其他新队员的脸色潮红。
胡显禄回忆起队伍连夜赶到木里火场的景象。一群人大清早站在立尔村村委会的院子里,吃着大锅煮的方便面,有说有笑。99年出生的康荣臻特意让战友给自己录了一段视频。清晨的木里深山里,这个20岁的小伙子吃着加了肉和蛋的泡面,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吃完早饭,他们开始背着装备往没有路的山里走去,爬了将近8个小时才看见火。
很多人记录下了当时的感受——“火向我靠近的那一刻,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亲人的模样,消失出现消失……”直到第二天,新消防员曲比日洛发了一个朋友圈。或许这次经历会是他们消防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刻,即使他们不懂,为什么身边的老消防有的在偷偷抹眼泪。
王顺华(左)与郎志高
停在山下的车子,全都开到了空地边的马路上,西昌大队和成都特勤大队要到山的另一侧去。关着窗户,车内依然烟气弥漫,吸入太多就会觉得很难受。一路看着火烧,龙潜拿出手机不时录上一段,不知道会与谁分享,也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段影像。
王顺华一直都走在最前面。去年这个时候,他看到茂密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的沟谷,一点都不会觉得害怕,只是想着怎样把火扑灭。时间过去了365天,看到火的状态变了,一起打火的战友也变了。他看了眼时间,车已经开了近40分钟,入眼还是火,沿着路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有一段路,火还很大。王顺华冲胡显禄说,“指导员,火太大了,要不别往前开了。”
胡显禄拍他肩膀,他知道王顺华害怕什么。
知道19人牺牲那一刻
十几米高的树冠火照亮夜空
忙碌的扑火和闭塞的信号,让身处木里深山的队员们变得后知后觉。林子里依旧是浓烟笼罩,在其中待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感觉头脑昏沉,更别提还要通过对讲机甚至大声喊叫来通联,王顺华经常听到对讲机里传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像是在哭一样。
知道“西昌山火19人牺牲的消息”那一天,清晨6点多,他已经起来灭火了。天还没有完全亮,公路上有火光,延伸出去好远,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消防救援的水车开了上来,王顺华和战友架起水泵,拉着管带翻过护栏,沿着一条在陡坡上开出来的23米宽的弯曲小路,下到两山夹着的一个沟里。用掉了大队携带的全部60根近1.8公里的管带。沟里聚烟,王顺华在里面待了近4个小时,感觉脑袋昏昏的。
沟里有两户人家,之前铺设管带的小路就是专门为这两户人家出沟修的。王顺华和战友拿着油锯、砍刀开始在房子周围开设隔离带,防止火烧到民房。到中午12点30左右,已经开出来一条宽约30米,长近300米的隔离带。
这时,手机才有了微弱的信号,不断有消息提示音响起“兄弟在么?没事吧……”王顺华拿出手机,看到各大媒体的推送。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即使看到的是央媒推送的讯息。
2019年、2020年。同一个月,同一天,凉山大火再次带走了18名地方专业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的生命。
王顺华说,他脑子里一下子又闪出去年的场景,被火追着跑,被烟呛得流泪咳嗽,跑出来后再返回去找战友,站在火海前大声呼喊,却得不到回应。同一天,换了个地点,发生同样的事,又把王顺华带回去年的地方——19个人牺牲的消息和去年经历的场景混在一起,像是出现了幻觉。
队友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去年征战过木里火场的几个人变得沉默,表情复杂。有人说:“又是31号,整整一年。”
王顺华说,老天真能开玩笑。
王顺华坐在火烧过的山林里
新消防员开始出现畏惧情绪,这个职业太危险了。有的甚至说,不想干了。但扑救火灾的任务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退缩,所有人一拥而上。
“都给家里打个电话。”张军翻着手机里一连串的未接,说了一句。家人都知道凉山着火了,作为森林消防员的儿子、丈夫、兄弟,去了一线,联系不到的这段时间,他们一定很煎熬。
王顺华看到的未接电话里,父亲打过十几次,这是很少见的。自己小时候调皮,没少遭父亲打骂,从骨子里害怕父亲。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习惯打给母亲,父亲偶尔接过去说上两句,但从来不会主动打给他。
电话接通了,王顺华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说了句“没事就好”,就把电话递给父亲,她哭了。“你电话这两天一直没人接,你妈打不通就一直催我打给你,我知道你在山里没信号,但你妈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父亲像是做错了事,一直给王顺华解释。
木里的风很奇怪
木里林区的风很奇怪,天没破晓时呼呼吹,天亮稍歇,午后再起,肆虐整夜。王顺华和战友每天都是5点起床,吃完早饭后收拾装备向山上爬去。火还没灭。王顺华和战友们负责的南线火势31日晚基本控制后,北线又告急,大火一路窜向北部原始林区。
听到要组建100人突击队连夜赶赴北线堵截火头时,张军把包括王顺华在内的所有老队员集合起来,但也没凑够要求的40人,只能让新消防员补。
消防队员们
去往北线的路是在群山里挖出来的,蜿蜒盘旋。到离火场几公里的地方时,两台挖掘机还在半山坡上连夜修路,车辆无法继续前进,王顺华和战友晚上只能在车里过夜。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王顺华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仍感觉冷。
北线的火烧到了一座各个角度都近于垂直的山体,密布的林木像顶针织帽扣在上面,烟从缝隙里溢出来。阿坝的森林消防也赶到山脚下开始扑打了,如果阻止不了火势蔓延,守在原始林区前方的突击队就成了最后的屏障。
王顺华跟着突击队连续几天都在开设隔离带,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倒下后被抬走。这是一种选择,要保护大片的森林,只能牺牲掉一小部分林木。
郎志高看到一棵很粗的松树,他喊来班长杨杰和一名新队员,三人才勉强合抱住。拿着油锯犹豫了好久,郎志高还是没能下得了手,舍不得。
“都说十年树木,我看这棵树起码得有百年了,就留着它,如果火真能烧到这儿,也就没办法了。”杨杰看着纠结不已的郎志高,说了一句,他也舍不得。
睡在腐烂的树根后
对讲机经常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听不清要表达的意思,那是被烟熏得说不了话。杨康锦从沟里走了出来,感觉有些天旋地转,一个上午一直守在水泵旁边,耳朵里全是嗡鸣声。王顺华想问他沟里的情况,喊了好几声,杨康锦才转过头,眼神里满是“你在叫我吗?”
慢慢适应了深山里的生活后,王顺华感觉自己变得有些麻木,对于时间的感知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白天锯树、架设水泵,晚上休息。
风呼呼吹着,有东西落在了脸上,湿湿的。“下雪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句,整个宿营地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头对着天空大喊大叫。有藏民虔诚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来再跪下去。
来到木里的第10天,火终于灭了。
事情并没有结束
在海拔有3800多米山里,随手往下就可以拍到太阳升起的样子。夜幕降临的时候,空旷的宿营地上生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王顺华从炊事员那里要了一个土豆和一块腊肉,用树枝串起来烤。不远处,地方扑火队员唱起了歌曲,跳着锅庄。
宿营地篝火取暖
危险的10天里,一些画面最终留了下来。一次,杨杰想要自拍。来木里时,没有人会想到这场火会打得如此艰难,他打开手机,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满脸黢黑,胡子长的像刷毛一样。他一直在嘲笑战友像“乞丐”,却忘了自己也一样。
一天在山上,郎志高感觉自己浑身痒的难受,跑去跟老乡借了瓶洗洁精,拉着王顺华、杨杰、罗传远跑到一条小河沟去洗澡。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有20多度,水的温度却只有几度,站进去几秒钟就冰的受不了。几个人脱了衣服进去,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几秒钟打湿全身,赶紧跳到石头上往头上身上涂洗洁精,再跳回去冲洗,前后花了不到两分钟。
水要深点,我都想游泳,罗传远做了一个跳跃入水的动作,冻得赶紧套上衣服。简单洗了个澡,王顺华感觉整个人都变轻松了,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
4月7日,王顺华和队友撤到木里大队休息,晚上,也是凌晨醒来,月光从窗户投射进来,将整个屋子照亮,战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大家都太累了,平时不打呼噜的都鼾声不断。翻了个身,王顺华又睡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王顺华即使在中午也会经常做梦
从小在云南边陲长大,十八九岁就来大凉山。经历了几次大火,王顺华最大的梦想就是走出大山,在老家云南开远市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他渴望回归日常。2019年5月,休假回家的时候,朋友给他介绍女朋友。一开始,两个人加了微信,留了电话,但没怎么聊天。那时,王顺华刚刚死里逃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还是回到单位后,两个人通电话次数才多了起来,才开始交往。女朋友鼓励他,安慰他。
这一次,进入2020年5月,他做梦的次数开始变少,只是偶尔会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满是浓烟的林子里奔跑。尤其是从木里火场回来后,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
就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5月7日,凉山又起火了,这场火来得猛烈。我从成都出发,再次来到大凉山,再次遇到王顺华。他原以为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王顺华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那是他睡的一个好觉。他感觉似乎只用了两分钟就到了夏天。在凉山,如果可以许一个愿,王顺华希望来年的春天温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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