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许静丨老耿的梦

时间:2023-10-13 浏览:128 分类:解梦

“老头子,天还没亮,你再睡会。”老耿恍惚间听到了老伴的声音。

“阿果,阿果……”老耿醒了,但没睁眼,听得身后有均匀的呼吸声,不是阿果,是女儿或者是儿子,他记不得昨晚是哪个孩子睡在身边的。

“你妈呢?”老耿问帮他穿衣起床的大儿子。

“我妈回村了呀。”

“啥时回去的?咋还不回来?”

“昨天刚回去的,你不记得了吗?让你回你怕冷,不回。”

阿果昨天才回去的吗?老耿觉得是又似乎觉得大儿子是在骗他,但儿子低着头为他穿鞋,他看不见他的脸。

老耿现在记不住事,就跟鱼一样,只剩下七秒,或者只有三秒、一秒的记忆,转个脸,啥也记不得了;也记不住人,好多人看着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认识的,更不用说名字了。就连儿女们的名字有时竟也叫不上来。老耿觉得自己现在在家就跟个玩具似的,儿女们经常问他:“这是谁呀?叫什么名字?”他努力想,努力想,大多时候,是想不起来的,然后大家都笑,给他介绍一番。这时他总是嘴一撇:“我咋不认识,太熟了。”大家又是一阵笑。于是他也跟着笑。

老耿现在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二十四小时有人陪伴。以前他最喜欢热闹,最喜欢大家都在,挤一屋子,笑声,吵闹声,孩子的叫声、哭声……将耳鼓塞得满满的。但现在,他最喜欢睡觉。孩子们总在耳边嚷嚷——“爸,咋睡着了?”“快起,准备开饭!”“爸,还早呢,再看会电视。”……可他只想睡,睡着了,便会有梦,阿果便会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睡不着闭上眼,阿果也会来,悄悄坐在他身边,不说话,只是笑。

老耿最近老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住在老屋。老屋是他八零年转业回来在老家盖的,用了他大部分的转业费。那时爹娘还在,他就想让辛苦了一辈子老住在低矮潮湿的小屋子的爹和娘住上新房。没想到,新房盖好了,还没来得及装修好,二老就相继去世。老爹去世时说:“孩啊,看到你盖新房了,我跟你娘就放心了!”

几十年了,新房没住过几天已经变成了旧房,跟村里新盖的洋楼别墅相比,就像一只立在鹤群里自惭形秽的丑小鸭。但这房子一砖一瓦都是老耿亲自过手的,所以他每次回村都要打开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子,进来看看,有时间了,铲铲草,扫扫屋子里厚厚的灰尘。

梦里的不是老耿一个人,有他的儿女们,还有好多人,面熟的,陌生的都有,记忆中冷冷清清的老屋里挤满了人。

这会,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蹲坐在他面前:“老伯,您还认识我吗?”老耿打量了好几遍,但印象里根本没这个后生的模样。“不,认不出。”老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稀疏的脑袋,有点尴尬地笑着。

“想不起?老伯,在县里上高中时我还在你办公室睡过两年呢,您再想想!”

“呵呵,时,时间太长了……”

“我是小明呀,记得不?”

老耿似乎有点印象,对,那时是有村里的两个娃上学时没地方住,就找到他,他在办公室给支了两张床。“小明呀,你成大人了,我不记得了!”

“您不记得我不要紧,我记得您就行!您老要保重好身体。”小明硬留下五百元告辞走了。

一会儿又有两个老者掀开门帘进来了。“老兄,还记得我们吗?”这两个人老耿还真认识——说来奇怪,越远的事,老耿记得越清,越往眼目下的忘得越快。这俩宝是跟老耿一起玩尿泥玩大的发小,怎么会忘?那年他当兵走了,阿果在家老的老小的小,有这俩宝帮前帮后,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

“说老就老了,咱们那一把,就剩咱哥仨啦!”

“嗬嗬嗬!”老耿只顾笑,不知该说啥好。他们以前见了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尤其老耿,几乎是“话霸”。但如今,他实在想不起说啥不知该说啥,嘴似乎越来越笨,便索性不说话。老伴阿果总对孩子们说:“你爸现在就不说话,一天到晚宁宁的。”

“老兄呀,活着就是福气呀!咱们得好好活,比赛一下谁能撑得最久,哈哈哈!”

“好,嗬嗬嗬。”

好多年没见过的几个表妹也来了,拉着老耿的手眼泪汪汪,老耿也眼睛酸酸的,跟她们一起回忆小时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老耿的确很快乐,这些年最令他快乐的事就是见到久别的亲人。

妹妹跟妹夫也来了,还有她的几个儿女。这个妹妹最小,老耿最疼她,见了她一家老耿开心得像个孩子,他们陪着他笑,妹妹笑得都流下了眼泪……

这个梦很长,但老耿很乐意做这样的梦。不过,他很奇怪,怎么看到的是白晃晃的一片——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也是统一白花花的。

两个女儿进来了:“爸,出去看看不?”

“好!”

老耿被搀扶着,簇拥着来到外间。外间是个大屋子,比城里单元的客厅要大好几倍,村里的房子就是豁亮,不会让人觉得憋屈。

老耿先看到的是一个棺材,一体靓丽的黄色,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底座很高,整个造型显得高贵,富丽。他心里感叹:百年之后,睡在这里,相当于住着豪华宫殿吧?

接着老耿看到棺材的盖板放在棺材前面,上面躺着一个女人。一身红色绸缎衣服,衣服上还用金丝绣着精美的图案。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衣服很宽大,但窈窕的腰身还是隐约可见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阿果说:“我老了一定要穿最鲜艳的衣服,就跟我们结婚时候穿的那种一样的。”

“好呀,我们到那边还是一对对……”老耿说这话时,看到阿果满是皱纹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霞。

老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手,他没有勇气看看这个女人的脸,他是个很胆小的人。

为此,阿果经常取笑他。有一次回村,他们相跟着去朋友家玩牌。阿果喜欢玩,老耿不会,就在旁边看着。阿果也教过他,但他就是学不会,阿果老说他笨。其实他是不想学那,他最喜欢看报纸,若是阿果坐在他身边缝衣服纳鞋底,他看得最专心。

那天玩得比较晚,回家的时候就凌晨一点多了。月色在云雾里朦胧着,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纱,路上只有他们俩,两人都不说话,沙沙的脚步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异常扎耳。

经过一个小巷子时,一个影子忽然从黑乎乎的巷子里窜了出来。

“啊!”阿果失声惊叫,老耿蓦地一个激灵,本能地往阿果身后缩了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猫,飞也似的窜到对面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胆小鬼,还说让你保护我,你倒好,圪蹴到人家脊背后头!还上过战场哩,老鼠胆子呀你!”从那以后,阿果经常拿那说事,揶揄老耿。老耿也不辩解,至多嘟囔几句:“那不是太突然,没反应过来么,关键时刻肯定不会掉链子的。”

这个情节在老耿的梦里出现过多次,每次他都悄悄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为情。

当年跟阿果结婚那会,老耿也曾经那么地难为情。

老耿跟阿果是十六岁那年结婚的。那是个懵懂而又美好的梦。

结婚前他们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十三岁见面时,他们被媒人安排坐在一个大方桌的两端,媒人说你俩谈谈,然后就避开了。老耿(那时应该是小耿)觉得自己的脸跟着了火一样烧得厉害,低着头好一会不敢抬,空气跟凝固了一般。后来老耿鼓足勇气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看见对面有个瘦小的女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也向他看过来,与他的目光一碰撞,就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旋即投下了一排浓密的阴影。老耿也慌乱得手足无措,几乎把头深埋在桌子下。第二次是次年在阿果父亲的葬礼上,老耿是未婚女婿,称为新亲,让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看到了一身缟素,哭得梨花带雨的阿果,他心里竟隐隐地觉得疼……

老耿跟阿果大婚的日子是两年后的阳春三月。繁文缛节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入洞房后,遵照媒人的指点,老耿用称杆挑去了红盖头。阿果出落得益发清秀,两朵红霞把她白皙的脸映衬得更加娇妍。

那天晚上,他们和衣躺在炕的两侧,虽然媒人给老耿交代了又交代,但十六岁的他就是没勇气亲近只见过两次面的十六岁的阿果。他们一夜未眠,后半夜老耿鼓足勇气跟阿果说话,他们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家人,后来还说起小时候的事儿,老耿记得很清楚,阿果吃吃地笑着,那声音甜甜的,绵绵的……

不觉天亮了,老耿看着刚刚睡着了的阿果,像个美丽的瓷娃娃……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粉嘟嘟的脸儿。但手却停在半空——他怕惊醒这个可人儿……

老耿忽的一个激灵——躺在棺材盖板上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老耿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个漂亮女人,是年轻时的阿果,又像另外一个女人,对了,像部队的那个小卫生员。

婚后第二天,老耿就应征入伍了,虽说心中有不舍,但那时是由不得自己的……同村还有两个,跟邻村的十来个汇合成一支小小的队伍,除了带兵的领导年纪稍长,其余都是跟老耿年龄相仿的毛头小伙子。

他们穿着不太合体的军装,瘦小的老耿穿的上衣更是跟穿了一件袍子一样。别过亲人,便随着招兵领导向临时驻地快速进发。那天雨雾笼罩着天和地,几乎全村老少都来送行,老耿看到爹娘的脸上泪水雨水纵横。阿果牵着五岁的弟弟,紧紧跟在爹娘身后,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双眼睛跟着老耿辗转行军作战各地,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始终挥之不去。

后来,部队来了个叫园园的小卫生员,跟阿果年龄相仿,也是白皮肤,大眼睛,笑起来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樱红色的唇微微开启,嘴角翘起,两排洁白的贝齿若隐若现,越看越像阿果。老耿每次碰到她,都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园园活泼开朗,是战士们的开心果,那些负过伤的战士们都说,若能得到园园的照顾,负伤也值了!老耿在一次运送弹药负伤后,正好分在园园那个病房,得到了她温柔细致的照顾,老耿的伤好得非常快。出院后,园园有事没事还往老耿那跑,跟他拉家常,谈理想。虽然老耿坚决拒绝,但她还是承包了他所有的脏衣服,搞得老耿换了衣服都偷偷藏起来,但还是能被园园找到,洗好并叠得平平整整。老耿一看到园园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就觉得心慌慌的,远远见园园过来就赶紧躲开,再也不敢看她了。

后来老耿听说园园要跟追求了她好久的指导员结婚了,这才松了口气,还应邀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新娘子很漂亮,老耿有点失神,他想如果她不穿军装而穿一身大红绸缎衣服,一定更像阿果。园园也正向这边看过来,老耿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一缕幽怨……

老耿还经常梦见一个小女孩,两三岁,跟个小瓷娃娃一样可爱——她是他跟阿果的第一个女儿。

参军后辗转各地,参加了无数战斗,真可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老耿再见到阿果已经是八年以后了。

全国解放,老耿获假回家探亲。多年来音信闭塞,老耿看见家里油漆剥落的大门上竟然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

老耿的归来,全村都轰动了。另外两个跟他一起参军但没多久就跑回来的小伙子也来了,看着穿着新军装英姿飒爽的老耿,眼里满是艳羡。

深夜,全村人才陆续散去,老耿终于得空跟爹娘说会话。娘看着老耿一会哭一会笑,爹就重复着一句话:“好,好,回来就好!”忽然爹立起身子跑出去,一会儿把那个“光荣烈属”的牌子拿进来,狠狠摔在地上:“我才不稀罕这样的光荣呢!”

老耿久久端详着爹娘,几年间他们都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纵横着深深的皱纹。“孩呀,这些年多亏了果儿,也苦了这闺女呀!”娘说着又抹起了泪。“果儿呢?”老耿的确没看见阿果。“你回来的时候,她下地还没回来;她回来看见人多,就在人群后站了一会儿回房去了。 这会在厨房给你做饭呢!快去,去看看你媳妇儿。”

老耿走进厨房,就看到昏黄的灯下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忙碌。“果儿……”老耿的声音有些梗塞。“饭马上就好,洗手去。”阿果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埋下了头忙碌,老耿分明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霞,和眼里蓄着的泪花……

回到房间,早已长大成人的老耿大胆地从背后抱住了阿果颤栗的身子。良久,他扳过她的身子,捧起她美丽白皙的脸:“果儿,让我好好看看你!太想你了!”那双大眼睛终于兜不住泪水,一串串奔流而下。老耿俯下身子,深深地吻住了阿果,先是她的泪,再是她的眼睛,再是她的火热的唇……

相聚的日子总是很短。老耿假满归队九个月后,接到家里的来信,令他欣喜若狂:阿果为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待他得空探家见到女儿时,她已经快两岁了。女儿跟他一点也不认生,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粗糙的脸,一叠声地甜甜地叫着“爸爸”。老耿的心几乎要融化了……

不久后,老耿便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朝鲜战场,没想到,他跟女儿的第一次见面竟成永别!胜利后他留在朝鲜参加建设,期间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女儿得肺炎死了!这对老耿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是个军人,能把痛埋在心底里;阿果呢?那个善良柔软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如此打击!

那时政府部门经过交涉,允许留朝支援建设的志愿军接家属过去,老耿就把阿果接到了朝鲜。他一遍遍自责:“如果你和女儿能跟着我在部队就不会死,肺炎在部队医院不算大病;如果我在家女儿也不会死,我会立马带着她去大医院看,不会耽搁了孩子的病……”

阿果反过来安慰他:“这是命,命里孩子不该属于咱们,放心,我会给你生一大堆娃。”

即使后来他们有个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老耿还是不时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还是不停地责怪自己……

儿女们对老耿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轮班全天候陪伴,吃喝拉撒睡全不用他自己操心。但老耿总是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什么。

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他就是看那张全家福。这张相照得可真好,红色基调,色泽靓丽,喜庆热闹。虽然三十几个人他大多叫不出名,但他知道他们都是他的儿孙们。他身边跟他穿着一样大红福字衣服的阿果,紧紧贴着他的臂膀,有些混浊的眼睛里,纵横的皱纹里,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你妈呢?她去哪了?”老耿回头问正在忙碌的二儿子。

“去我舅家了嘛,我舅病了,妈去伺候了,不是你批准的吗?”

“哦……去了也不知道抽空回来看看……”老耿低低地咕哝着。

阿果去了多久了?老耿觉得很久了,但儿女们都说才一个礼拜,真是弄不清,老耿的情绪有些低落。

家里有个房间的门老关着,儿女们不让老耿进去,几次老耿都到门口了,但被孩子们找理由拉开了。

晚上,老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进了那个房间,房间里香雾缭绕,阿果大大的照片镶在相框里,挽着黑纱放在桌子上,前面摆着好多阿果喜欢吃的水果糕点。

“果儿,你去哪了呀?”老耿的鼻子酸酸的。他看见阿果笑盈盈地从相框里飘然而下:“老头子,我先走了,你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我会等着你的。”

老耿想拉住阿果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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