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祖母的指挥下,该收拾的都收拾了。甚至推了豆腐,准备亡人节那天用。
“妈真的会回来?”晚上,我躺在床上问祖母。
“会的。”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脚说。
夜里做梦,梦见妈的坟上燃着熊熊大火。
第二天,老爸又被人喊走了,村里有事。祖母在菜园子里忙活。
我偷偷地来到坟前,梦中的火苗竟然是坟墓上长的紫苏,火红火红的,一簇一簇。老爸做鱼喜欢放点紫苏调味,可她是最讨厌紫苏的味道,说它腥。坟上长满她讨厌的植物,难怪会托梦给我。
我相信她真的会回来了。
坟很高,有的紫苏我得趴在上面才够得着。
这冰冷的石头下是我的母亲么?我没法说服自己相信。
拔完了坟上的紫苏,看看坟的四周还有杂草。回家取了一把镰刀,一个大竹筐。割了满满一筐,坐在树林里。镰刀扔在树林里,像一只灰色的斑鸠。
一直坐到黄昏,所有的知了都叫起来。开始是一只领头,所有的知了都跟着叫,合着一个节拍,叫着叫着,就停下来。突然又有一只先叫,成千上万的声音附和起来。最后成了鸿蒙一片,听不出谁是谁。久了,竟然成了静寂。
山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混着青草,混着腐叶,混着蕨类植物,混着松脂的香味。
看着老屋顶上的黑瓦,渐渐的模糊起来。
慢慢地觉出寂寞,慢慢地觉出绝望,眼泪流了下来。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坐在树林里一动不动。
突然听见祖母焦急地叫我,暮色中,分外的凄厉。我赶紧提起竹筐,拿起镰刀,跑回家。
待我把草倒进猪栏,祖母着急地问我去哪里了。
“我去把妈坟周围的草割了。”
“我们准备明天割的。”她说。
吃完饭,老爸还是没回来。
山里的晚上竟然凉意侵人。我们烧了火。烧水准备洗澡。
“你先洗吧。”祖母说。
“你先洗。”我说。
“我抽袋烟,你先洗。”她说。
我从屋外把大木盆搬进来。放在火边。把热水倒进去。毛巾也放进去了。
我看看祖母,她正抽着烟袋。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只好又去取换洗的衣服。
故意慢腾腾地磨蹭了一会,回来,她还在火边。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让她回避一下。从小到大,我洗澡的时候,她都是在旁边,或者帮我烤衣服,等我从澡盆里一出来,正好可以穿上热腾腾的衣服,或者帮我擦背。
直到今年,我不好意思她在我旁边了。
她的烟还没抽完。
我只好扭扭捏捏地以极快的速度脱下衣服,跳进澡盆,背对着她,胡乱地洗了一下。身上还没擦干,就把衣服套上去。几乎是坐在盆里,把衣服穿整齐了,才站起来。
“洗干净了没有哦?”她问。
“洗干净了。”
我赶紧把水倒了,把盆涮了。搬进来,再倒上热水。
“你洗吧。”说完,我就朝外走。
“外面凉,就在屋里烤火。”她说。
以前我也常常帮她擦背。
“不了,我到外面透透气。”我第一次那么怕面对衰老的身体,仓皇地出了门。
我搬把椅子到稻场里坐下。凉得我打了一个寒颤。稻场的中间有个大坑。那是老爸的杰作。据说某一天早上,他醒来之后突然想在稻场上挖个鱼池。
“真的是个癫子!哪里有在稻场上挖坑的规矩!那些懂风水的人看了都摇头,不吉利。”祖母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只要有时间就和我说这事。
“他喜欢吃鱼啊。”我说。
“吃鱼?一年吃几回鱼?去买着吃啊。哪里要在稻场上挖坑啊。”祖母愤愤地说。
“他看见你二叔搞了个鱼池,他也想搞,可是你二叔是哪样的人?他凡事都想周全了才去做。你二婶是多能干的人!所以你二叔不管做么事都做得成。你爸爸特别犟。人各有命,他命不好。”说着说着,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从小他就特别懂事,在学校里读书,吃不饱饭,饿得东倒西歪,到放假的时候还攒一桶包谷粉子回来。他从每天的口粮里捏一把粉子攒下来。我后来一想,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哦。
“他命不好,生下来八个月就土改,四合院子的大屋啊,抄哒,分给贫下中农,我带着他到山上住窝棚。一到晚上,狼围到窝棚转来转去地嚎。后来考兵考不上。到27岁还没结婚。什么人都不称他的心。好容易遇到你妈,两个人又到不了头。
“后来你妈病了,医生都说治不好,他非要犟,说他到北京都要给她治好,他把屋卖了都要治好。人强不过命的。”
他是祖母最担心最心疼的儿子,二叔是她最称心的儿子,二叔说话做事都像她——只没她那么多话。会持家,会挣钱,凡事想得周全。老爸却完全相反,重义气,重承诺,重感情,异想天开,脾气暴躁。
没有比老爸更孝顺的人,他却常常让祖母伤心流泪。为他担心,替他心疼,吃了那么多苦,事事不顺。吃着饭,两个人都能吵起来,我只好在中间调和。
那个大坑,最终因为没有足够的水源,成不了鱼池,就留在那里。祖母把它当垃圾坑。
看见它,祖母又心疼又来气,就像看见老爸劳苦而无功的前半生。
如今,老爸在坑里种了一坑的葫芦,因为长得茂盛,不知道的人看不出来这里是个坑。有时候他要做菜,让我跳下去摘葫芦,我在坑里,叶子把我完完全全遮住了。我拿根棍子在里面扒拉着找葫芦。
祖母气急败坏地在“岸”上吼老爸:
“坑里都是我丢的玻璃渣子,瓦渣子,看不把她的脚划破,个烂坑!害死人的坑!还不快些把它填起来。”
包谷林子里突然传出沙沙的声音,老爸挥舞着长手,大踏步地走来,惊雷一样的声音响起:
“都睡了没?”
“婆婆在洗澡。”我从黑暗处站起来。
“我洗完了,进来帮我倒水。”祖母在屋里说。
老爸赶紧进去。那一个大木盆加上水,很有点重,祖母一个人搬不动。
“明天上午把坟周围的草割一下。”老爸说。
“我已经割了。”我说。
老爸愣了一下,说:“那就把烟芽打了。”
七
我最恨家里种白肋烟。
香烟的烟丝就是用它做的。
就长这样!据说原产美国俄亥俄州。
它的叶子特别油。味道特别难闻。制作过程极其繁琐麻烦。
等它的叶子长大了,就一片一片掰下来。糊得满身都是烟油。太阳大的话,有时候甚至恶心想吐。
叶子弄回家,还有一系列的事要做。
叶子的背脊上有一条粗大的茎,里面水分很多。为了让烟叶尽快干,就要把茎里的水去掉。怎么去掉水分呢?把一个木片上插几枚缝衣针,把茎从头到尾划一遍,水就流出来了。一天要划几千片烟叶。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
划过后的烟叶,又要用棕绳子编起来,然后晾在架子上,风干。遇到下雨天,还要生炭火,把烟叶烘干。一进烤房,一种烟叶的浓香几乎让人窒息。
我真是讨厌顶着大太阳去掰烟叶,弄得浑身油乎乎的。我个子矮,烟油总是蹭在我的脖子上,头发上。可是在家里专划烟叶的茎也不是轻松的活儿,一天下来,吃饭的时候胳膊都抬不起来。把烟叶编进棕绳子里更苦,棕绳子非常粗糙,手不停地和绳子摩擦,不用多久,手上就磨起了大水泡。
可是没办法,对于家乡的农人来说,地里的庄稼只够自己吃。能换钱的只有茶叶和烟叶。这几年,烟叶的价格要比茶叶好一点点。所以即使再辛苦,还是要去种白肋烟。
烟芽是烟叶“胳肢窝”里长出的小分支,不及时掰掉,就把大叶子的营养抢跑了。这算是比较轻松的活儿。
今年的烟叶长得格外好,齐人高。还开了花,粉红的,粉白的。花也要摘掉。
老爸一行,我一行,我们一起打烟芽。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说。
“恩,你讲。”他心不在焉地说。
一个好好的笑话被我讲得支离破碎。
他越走越快,完全没听我在说什么。我蹲下来,坐在地上。手上全是黑黑的油垢。我使劲抠着油垢。还是有一些抠不掉。我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来回地搓。终于没那么油了。
他焦急地大喊我的名字。肯定是他一行打完了,回头一看,只有一朵朵粉红的花在风中招摇。我不见了。
我坐在地上,故意不理他。听着他在风中大声喊我的名字。声音都哑了。
我扔掉手里的土末,从烟叶林中站起来。
他猛地看见我。
“哦,你在啊。”
他的眼里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原来他这么怕失去我。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掰烟芽。
他跟在我后面,检查我做的活儿。
“这里有一个你就没看到,漏掉了。它抢营养。你要低着头仔细地看。”
“哦,我晓得。”
“晓得还漏掉?你做事就是毛毛糙糙。”
中午,我和他举着油乎乎的手,回家了。二婶二叔一家,三婶三叔一家都来了。祖母正指挥两个婶婶做饭。
原来今天就是亡人节。
“待会你要给你妈叫饭。”三婶举着水瓢,边给我淋水边说。
“怎么叫啊?”
“你就说,妈,你吃菜,你喝酒,慢慢吃,慢慢走。”二婶说。
“哦。”我的心里突然被什么哽住了。
炉灶上炖着汤,锅里炒着菜。厨房里热气腾腾。二婶家和三婶家的狗也来了,在厨房抢骨头,抢得打起来。三叔提把椅子追进来,每只狗身上一椅子,“嗷嗷”,两只狗凄厉地叫着,跑出去了。
“妈的,到这里来抢骨头。没得名堂。你们——骨头啃完了,莫丢地下撒。”三叔话锋一转,从狗说到两个正啃骨头的小堂妹。
二婶把菜用大碗装好了。祖母早把大方桌擦得锃亮。一碗一碗地摆上去。摆了满满一桌。
祖母烧了香。
回头一看,老爸不见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里。祖母示意我去敲门。他出来了,两眼红红的。
大方桌的上方是一片明瓦,阳光直射下来。若干的粉尘在光柱里跳舞。
二婶和三婶拿来一只空碗,一双筷子,把筷子搁在碗上。包谷酒倒进大碗里。一种辛辣的香味。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扬尘在阳光里舞蹈。
没有任何动静。
什么也没有来。
都准备停当了。大家都看着我。
我站起身,走到桌子前。却张不开嘴。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堵在我的喉咙和心里。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灼热得发烫的眼泪夺眶而出。三婶把我扶下去了。
“再拿两个碗和两双筷子来。”祖母说。
“不能只请她一个人吃的,还有她同来的伙伴啊。在那边多结交几个伙伴,免得孤单。”祖母说。
二婶把筷子放好,把一大碗的酒倒在地上:
“大嫂,你吃菜,你喝酒。到屋前屋后多看看。都很好呢。娃们都好。都要成人了。我们都帮着照看。一晃就成人了。”
“同来的,你们也吃好喝好,在那边对她好点。”祖母哑着嗓子说。
老爸始终铁青着脸。没人敢跟他说话。
吃了中饭。老爸开始磨刀,闷不作声地磨。磨完刀,他一个人在房里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包香烛,纸钱。
拿着镰刀,自顾自地走了。
我们跟在后面。
坟墓周围碗口粗的树都被他砍下来。无论什么时候,阳光都可以照到。
“小草都要拔。坟上最不能长竹子,后人要瞎眼睛的。”祖母说。
“去把胶纸拿来。”老爸说。
“胶纸?在哪里啊?”我怯怯地问。要是弟弟在就好了,可惜他马上升高三,去学校补习了。他一向灵光,不像我这么笨,做事总不得要领,总惹老爸生气。
“……”他说了一遍,可是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我不敢再问,再问就要挨骂了。
“我去找。”二婶说。我大松口气。
老爸把纸钱取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一张,快烧到手他才松开。我正准备上前。三婶猛地拉住我,把我拖到一边。
“你,干净么?”她吞吞吐吐地问。
“干净?我昨天晚上洗了澡的。”
“不是这个干净。哎,是那个意思。你明白不?”她急得直跳。
猛然之间,我懂她的意思了。
“恩。”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走上前去,学着老爸的样子,一张一张地点燃,最后烧成灰烬。烧完纸钱,突然发现天暗下来了。
二婶把胶纸取来了。
老爸把香烛在墓门里点燃,一阵山风吹来,香烛熄了。
他把胶纸展开。
“来,牵一下。”他对我说。
我笨手笨脚地过去,把整个坟罩起来。
老爸再点燃香烛,一阵风来,把胶纸卷进墓门,“腾”地火苗就起来了。
七手八脚把胶纸弄熄,凑合着还能用。
“去,搞两根棍子过来。”他说。
我仓皇四顾,到哪里找棍子,找什么样的棍子。
我捡了两根小细棍子,递过去。
“怎么这么笨啊!真是笨死了。滚到一边去!”他气得大骂。
“声气小点!生怕别人听不见。要不得。”祖母把我拉到一边。
我背过脸去,忍不住哭起来。
总是说我笨,我要离家越远越好,我的志愿上填的都是长春兰州的学校。我再也不回来,我气死你。
还是三叔把老爸砍下的碗口粗的树截了两段下来,树在离墓门有一步远的地方,把胶纸搭在上面。风吹的时候,胶纸也不会搅进墓门里,又可以挡风。
香烛亮亮地照着。朝远处看,山上星星点点都是烛光。
我们各自回家了。
我和老爸谁也不理谁。
早早地都睡了。
八
“我回来了。”突然,路口有人喊。
我跑出去一看,原来妈回来了。我接过她的大包小包。
左看右看,就是瘦了,精神还好。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我迟疑地问她。
“我出去治病了啊。”
“你不会再走了吧?”我问。
“现在好了,回来了,再不走了。”她肯定地说。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抱住她的脖子,滑滑的,凉凉的。我低头闻她,香香的。真好。
我高兴得简直要哭了。
“你去给我采朵花吧。”她说。
“好好好。我就去。”我松开她。
“我在家里等你。”她说。
“不许走啊,一定要等我回来。”
一个大森林里,开满了各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大朵大朵的。我摘一朵红的,再摘紫的,黄的,白的……看得我眼花缭乱。直到抱满怀,实在是抱不动了,才罢手。
抱着花,朝家里走。快到家的时候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会不会走了?让我去采花会不会是把我支开?”
越想越急。跑起来,有的花掉一地,也不管。
“妈,妈!”我边跑边喊。
“醒醒,醒醒。”有人捏我的脚。我醒过来了,原来是一场梦。
在梦里,我自己欺骗自己,只当她是去远游了,去寻医了,以为她总会回来的。
她不可能回来了。我盯着黑漆漆的楼板绝望地告诉我自己。
什么都可以改变,唯独这个我改变不了。
祖母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脚。
眼泪肆意地在脸上流淌。一直流到我的耳朵窝里。灌在里面,凉凉的。
早上起来,偷偷照镜子,眼睛红红的。
吃饭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三个人闷闷地埋头吃饭,感觉怪怪的。
“你要不要到你外婆屋里玩几天?等分数快出来的时候回来。”老爸也不看我。
“不去。就在屋里。”我说。
“以前蛮爱到处玩的,玩得不归屋。现在一天到晚就呆在屋里。”祖母说。
“懂事了。”老爸说。
“也好。过两天,你弟弟和堂弟也该回来了。”老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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