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洪贵1970年生人,现已在《小说选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延河》《鸭绿江》《牡丹》《椰城》《大地文学》《连云港文学》《小说月刊》《金山》《火花》《意林》《今古传奇》《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西部散文选刊》《中国矿业报》《齐鲁晚报》等发表作品60多万字。获山东省委宣传部、省作协举办的文学征文二等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一等奖,第十六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潍坊市政府“风筝都”文化奖。作品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等多个年度选本,并多次被选入全国高考试卷。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落花流水》。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昌乐。
唱 给 蚂 蚁 的 歌
in early winter
白松歌蚂蚁抱窝似的一秃噜就生了仨娃。三胞胎有个掺和也好,全是清一色“要账”的。这可愁煞了她男人白大那。护士说恭喜你,三个男孩儿。骨头仿佛在醋缸里泡过,墙都招不住他,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白松歌倒挺恣,斜眼瞅瞅白大那,摸摸老大,拍拍老二,亲亲老三。看你个熊样,耷拉着眼皮,欠了人家八辈子账似的。你娘不是骂我油母鸡吗?咱是产量质量一起抓。算你祖坟上冒青烟了,让老白家白捡了仨娃。看你还敢把日子过得吊儿郎当不。
白大那看都没看孩子一眼,脸上挂了一层霜,闷声闷气地说,以后有你好看的,不让我出去挣钱,守着二亩地,看你娘儿们儿吃啥喝啥吧。
白松歌说,我就不信邪了,非得出去才能挣钱?走,咱出院,回家好好合计合计,我就不信会把日子过不好!说着,拽下针头,把三个小子包好,塞给男人一个,自己一手抱一个,不顾医生阻拦,就出了院。
白松歌和白大那同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高一那年,两人学习成绩一下子拉开了距离,白大那正数第一,白松歌慢慢由中游变成倒数第一。她之前还没正眼看过他,等期中考试一公布,才发现这小子已长得像模像样,嘴巴上起了一丛毛茸茸的胡须,黝黑的皮肤倒比城里的同学看上去更有魅力。她也想努努力赶上去,可大脑一用劲,头就痛得厉害。这下是完了。她心里明白,恐怕连所三流大学也考不上。同村出来,万一白大那考个重点大学,自己灰溜溜地回去,那还不叫村里人笑话死?她开始主动靠近他,有时请教道数学题,有时探讨作文技巧,还有时星期天请他吃顿饭。白松歌的父亲在城里跑运输,家境条件比他好很多。慢慢地,白大那陷进去了。这个白松歌,别看长在农村,但从小是喝着牛奶吃着面包长大的,皮肤嫩白,身材修长,在学校里算不上校花,但在班里还是没人能比得了。有几个城里哥儿,有事没事总爱往她身边靠。白大那的心思一股脑儿全在白松歌的身上了,有时还要充当护花使者,防止那几个城里哥儿欺负她。高二上学期,脑袋因为保护她被人打破了,缝了八个锔子。白松歌抱着他的头,哭着说,你放心,将来因为这疤找不上媳妇,我嫁给你。白大那说,留疤是定了,但找不上媳妇的可能性不大。气得白松歌一巴掌打在他的伤口上,我非让你找不上媳妇!
我恨透了白松歌。
这辈子都恨。要不是因为她,我可能现在读完了硕士、博士,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回到家,舒适安逸,妻子在大机关上班,貌美如花,贤惠温柔……不瞒大家说,这样的梦我做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最令人身心荡漾的时候让白松歌这臭娘们儿破坏了。有一次,她直接拽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手里还抓把扫床刷子,问,白大那,你刚才喊谁了?老实交代梦到谁了?我喊谁了?我真搞不明白。但肯定是喊了,要不她不会这么问。高三时我们的班长对我好像有点儿意思,还给我写过信,信的内容是鼓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结果她考上了,我却名落孙山。这几天她的影子一直在我脑子里晃动,难道是喊她名字了?我懵懵懂懂地问,不会是喊咱班长陈蕾了吧?我梦见她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白松歌的刷子打到我屁股上,生生地痛。我没穿内裤,捂着前面跳下床。她乐得哈哈大笑,笑声里透露着胜利者的自豪,你刚才喊的是我弟,说快走,车来了,要是让你姐姐发现就进不了城了。
我确实和她弟有到城里去打工的计划。她弟初中刚毕业,不想再读书了。我们第一步是先到县城,找份当天能结算的活,攒够了到北京的路费,然后北上去找他姐姐。他姐姐也就是我大姨子。我大姨子在北京打工多年,听说混得不错。白松歌怕我逃跑,平时抠得我连分钱都没有。她弟问我,我姐当年是怎么看中你的?我咽口唾沫,无言以对。说让你姐害了我,估计打死他也不会信。
白松歌像只讨厌的苍蝇,我到那里她飞到那里。村里大街上已很少见到我们这把年纪的年轻人。她喜欢挎着我的胳膊,喜欢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到扎堆的老人身边去。老人们往往向我投来鄙夷的眼光。我一个远房五大爷终于忍不住说,大那,你年纪轻轻地不出去挣钱,在家混日子,能有个啥出息?这话如同一支沾了毒药的箭射过来。白松歌像个英雄,一把把我扯到身后,胸脯挺得老高堵在前面,黑眼珠全瞪没了。这架势,把五大爷吓了一跳,你,你,还要吃人不成?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俩乐意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谁不服也来试试呀。五大爷眼光像扫把一样上下扫了扫高耸的胸脯,嘟囔道,你这妮子,不分好坏人。那就在山沟里穷一辈子吧。白松歌撩起藕瓜子似的玉腿要去踢五大爷。我一把拉住她,装模作样地吼道,你还没大没小了,敢对五大爷耍威风。转脸又对五大爷说,您放心,我回家收拾她。有人笑话道,她收拾你还差不多。有几个岁数小点儿的人发出几声坏笑。白松歌冲他们吐口唾沫,拉起我的胳膊哼着歌就走了。
白松歌唱歌的水平实在一般,五音不全,但爱唱。她这点儿爱好完全是因为我。女愁哭男愁唱。我们结婚三年后,她连个孩子也不生,还不让我出去。我憋闷的要死。每到过年,看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风风光光地回来,我都不好意思出家门。晚上白松歌像条泥鳅钻到我被窝里,我把屁股扭给她。她就威胁,想让你老白家断子绝孙吗?我祖上五代都是单传。还得借梯子下楼,有时顺水推舟。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人,这种事从不和我计较,多数时候都是她主动勾引我。
还是再说唱歌这事。我愁了,喜欢跑到留山顶上的树林里唱:
我梦中的女孩
我为你等待
等到了春去春又来
等到那心儿醉了
等到那月儿睡了
你还没有回来
为了心爱的女孩
我一直在等待
痴情的话语向谁表白……
鸟儿听到歌声,扑棱棱惊飞了。几只蜘蛛倒挂在树叶上打瞌睡。一群蚂蚁来来回回忙着搬家,有一只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我。唱着唱着我就哭了。不知为什么,我就喜欢唱这首歌。泪光中老浮现出班长陈蕾的面容。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但我能感受到她眼里的目光是温柔的。她肯定是在替我感到惋惜。如果把白松歌换作陈蕾,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番模样。
我一遍一遍唱,一次一次流泪。
突然有一天,白松歌从林子里冒出来,抱住我号啕大哭。她说,对不起,对不起……连说了一串对不起,然后也唱起那首歌,很投入,声音有些沙哑。我感觉就是陈蕾在唱。
从那天起,她不再撵我下地干活。有时起床,太阳老高,她早已不在身边。我赶到玉米地里,见一农妇头戴斗笠,脖子围块白毛巾,锄地的姿势像极了我的母亲婶子大娘。她不时直起身子,手不停地捶打腰,但嘴里哼着那首歌,调子欢快,不再忧伤。我还听到了玉米秸噌噌拔节的声音。
我们去北京的计划最终黄了。不得已,她弟弟又去了学校,临走时把我像甩把鼻涕似的甩卖了。据说,姐姐许诺买一块oppo手机给他。但手机迟迟没到手。他过周六从县城回来,直接把姐姐的阴谋说了。
我知道白松歌没钱。她用所有的钱给我买了一群猪。她说,你现在是村里最大的官。再说放猪不用下力气,满山跑锻炼了身体,呼吸了新鲜空气,拉屎扒地瓜,一举三得。
我情愿把这样的好事全让给她。
姐姐打来电话,说,松歌,你来我这里吧,有一处长,他妻子刚去世,家里一个八岁的女孩要照顾,你帮着买菜做饭、洗洗衣服,其他没什么事,工资一月五千。
我那时候刚高考完回家,正在等消息。说是等消息,其实心里明白,哪有什么好消息可等?白大那还傻乎乎地充满希望。他以前的理想是上一所一流的院校,像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天津大学,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现在不担心能不能考上,担心的是他万一考上大学怎么办?我觉得越来越离不开白大那了,整个假期都黏在他身边。别说去给人家照顾孩子,有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去拿,除非白大那愿意去拿。也说不上他哪里吸引我,魂像流浪汉在天空里飘荡,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我回绝姐姐。姐姐气急败坏。你个傻妮子,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带两年孩子,处处就有感情了,他一个大男人,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很快就会擦出火花,火花一爆炸,你下辈子就享福吧。再说了,这是北京,可不是咱那个山旮旯。我心想,上哪里去找黄花大闺女?早给白大那了。
白大那还想复读。我可是一天也不愿再坐那个冷板凳。我威胁他,你要去读书,我就去北京找我姐,那里有个处长正等着呢。落榜的消息像闷棍把白大那彻底打蒙了,他竟然说,去吧,没你在身边,我肯定能考好。等大学毕业了,就去找你。想你娘的好事,你大学毕业了,还能再去找我?
我憋足一口气,把肚子鼓大,拽过他的手摸,上下摸了两摸,赶紧摔开。然后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肚子马上瘪了。他不明白啥意思,问我摸肚皮有啥用,肚皮上又没贴着录取通知书。我气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哭着说,让你搞大了,我还怎么去复读?他傻愣愣地看着我。我装着要哭的样子,可眼泪怎么也挤不出来。要流几滴眼泪肯定装得还像。他重新去摸我的肚皮。我赶紧吸足一口气,重新把肚皮鼓起来,而且比刚才鼓得还大。脸很快憋得现紫。他个傻帽儿,还把脸贴在我肚子上问,是真的吗?我喘了几口气,重新又把肚子鼓起来。他竟然说,好像是真的,感觉里面有个东西在动呢。
复读的事就这样泡汤了。他把我俩的事告诉了娘。他娘高兴坏了,满村子说:白松歌看上了俺家白大那,两人都是高中生,又是同学,还般配。这话很快传到我娘耳朵里。她拽着胳膊把我关进屋,动手拽我的衣服。为了糊弄白大那,我把两块毛巾缝在T恤衫里面。我娘是过来人,很快识破了我的阴谋诡计。她说,你立马离得那小子远远的。他娘那个熊样儿,话里有话,好像是咱要倒贴似的。我坚决地说,倒贴也愿意。我早已是他的人了!母亲倒挺开朗,是他的人又怎样?你姐还给人家生过娃呢,不最后也离婚了。
姐姐的离婚我最清楚。高二暑假,我到北京去找她。下了火车,她和一个男人开车去接,介绍说是同事,但我一眼就看出俩人关系不一般。当时姐夫还在家种地,照顾老人。
活该,姐姐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姐夫也敢放她去北京?不出事才怪呢!
姐姐回来办离婚手续。王八吃了一肚子铁秤砣,谁的话也不听。
姐姐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前段时间打电话,听说我要买猪苗,给我转来五万块钱。
白大那不喜欢种地,更不会种地,庄稼在他手里,那叫糟蹋土地。
我其实不愿意他种地。种地可惜他了。我一直琢磨在农村找条什么样的致富路,夜里想很多,白天想想又不现实。所以偷偷避孕,不敢要孩子,有了孩子,等于绑住了手脚。他娘找过各种野大夫,开过各种药方,以为我上次小产糟蹋了身体。上次假怀孕遭老罪了,不停地装恶心吐,吐得真成了一种习惯,见到食物都吐,愣生生把副如花似玉的小身体折腾得骨瘦如柴,最后把沙发枕头垫在肚皮上。没法子,饺子大了就该露馅了。我去杀猪场装了半袋子猪血,晚上扎在裤腰里去找白大那。我故意抱着他的胳膊头靠着他的肩膀,他心烦地推了一把,我借势扑倒在地上,血顺着大腿流下来。完美剧终。只是可惜了一条好裤子。那还是暑假去北京,姐姐和那个男人陪我到西单商场买的。
白大那怕白松歌,村里人人皆知。正是因为听老婆的话,白大那才不出去打工。两人像一对异类,没事还爱挽着胳膊在大街上瞎溜达。大街上有时只有几只病恹恹的狗,见人都懒得叫。白松歌捡起块石头冲它们打去,狗不理,躲着他们跑开。有时也会惹来几声狂叫。会有人拉开大门,看看是他俩,埋怨道,真是闲得慌,没事招惹狗叫干啥?吵得人心烦。白松歌哈哈大笑,要不叫,还以为庄里人都死绝了呢。有人就背地里骂他俩是一对白痴,也有人说是他俩没考上大学,精神受了刺激。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来村里收购土产的小商小贩见不到他俩会问,那对戴眼镜的年轻人哪里去了?有人抢着回答,到留山顶上放猪去了。也有人说,在树林子里唱歌呢,你听,唱得正欢呢。果然从山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再有人见到他们,就会问,大那,又要去开演唱会?可惜那些蚂蚁听众都不会买门票。气得白松歌回家在网上买了一个立体声话筒,连上手机音乐,在街上唱。有了音乐,老太太老汉们都当起了观众,还有的随着音乐手里舞动着花毛巾扭起了秧歌。自从有了话筒,白大那却一次也没有在街上唱过歌。
这下好了,生了仨男娃,街上一下子冷清了。连白松歌的歌声也听不到了,大家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村里少了很多人。
转眼到了冬天,大街上连条狗的影子都见不着。人人开始盼着过年。过年村里就会再度热闹起来。
白大那也盼着过年。他大姨子打电话说过年回来看看小外甥。离婚后,应该有五六年没回老家了。父母气也早消了,也盼着闺女回家看看。白大那的猪一入冬天就处理掉了,个头不大,但都卖了个好价钱,比人家圈里养的猪贵出一半。一百斤的猪等于过了二百斤的称。白大那的心思是动员大姨子说服妹妹,过完春节一块跟她去北京,哪怕去收个纸盒送份外卖肯定也比在家收入高。三个娃把人烦死了,说哭一块儿哭,说尿一块儿尿,两个人的母亲都住在他们家,一个个却欢天喜地,眼睛眉毛像抹了蜜一样,闻着都是甜的。
有了期盼,日子就感觉过得特别快。不断有小轿车开进村里。大家摇下车窗和他打招呼。
夜里睡下,三个小家伙一字排开,彼此起伏、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弹奏一曲轻音乐。白大那看着,心里升腾起一股幸福感。把日子往后一想,又不免生出几多愁绪。他爬起身子,挺费力地伸长胳膊推了白松歌一把。床用木板加了宽,孩子们睡中间,他和白松歌各睡两边。过去白松歌不枕着他的胳膊不睡觉,自从生了三个娃,她的那股热情劲儿一下子荡然无存。有时白大那主动找她,她反而不耐烦地推开他,去去去,现在哪顾上搞这些,累死我了,赶紧睡觉,睡一觉再说啊。她还得哄好白大那,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光盯着他了,惹急了,万一过完年跟着别人跑出去打工咋办?
以为白大那推她又为那事,就说,孩子刚睡着。白大那说,我想跟你商量点儿事。白松歌说,甭商量,还不是想跟着我姐去北京吗?现在你忍心扔下我们娘四个不管?要都出去,又租房子又吃饭,挣那点儿钱也不够花呀。白大那说,我不想出去了。这次你姐姐回来,能不能借她点钱,我想买辆轿车到镇上跑出租。既挣点儿钱,又能天天晚上回来照顾孩子。你看过年,他们打工回来,行李啥的都要租车,出租车一天往村里跑二十多趟呢。白松歌说,买猪苗的钱还是姐给的呢,本想卖完猪还她,可生完孩子,还完饲料钱,早剩不了多少了,咋还好意思开口借。白大那说,你姐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姐夫是大老板,也不差那俩钱。白松歌说,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姐还没跟人家结婚,哪里来的姐夫?听说那人的婚不好离。白大那长叹了一口气,光靠种地是不行。如果借不到钱,只能出去打工。这次白松歌没有极力反对,只说,反正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
姐姐回来了,她咬着嘴唇告诉我,再也不去北京了。说这话时,脸上挂满了忧伤,眼里闪过一丝泪光。我没有再问什么,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那太好了,你就住在这里,一块和我照看娃娃们。
想不到姐姐点点头,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给孩子买了同样的衣服,帽子上都带着两条小辫,穿上好看极了。她抱着挨个亲亲,孩子们咯咯地笑起来。晚上我警告白大那,不许问我姐的任何情况,更不许向她开口借钱。白大那还算聪明,点头说,我知道。
过完春节,村里的年轻人从初三开始就陆续往外走。闲着没事,我开始用手机记录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有一天,姐姐帮我录了一段给他们穿衣服的小视频,发到抖音上,想不到浏览量一下子过了万,各种点赞祝福的留言上千条。第二天,骨灰粉丝增到上万人,浏览量突破了10万+。我一下子弄蒙了,这不成了网红吗?姐姐开始给我规划拍摄方案,申请了直播,每天把孩子的穿衣吃饭睡觉发到抖音上,送礼物的粉丝热情高涨,一天收入竟然突破了几百元。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吗?
我开始重新打量农村这片世界。我把白大那的日常生活也录上。他还是喜欢到林子里去唱歌,但我发现他的歌声已没有了那么多忧伤。他甚至有一天唱起了一首老歌:
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
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
开始他还有些难为情,不愿意露脸,夜里我就威胁他,如果这事不配合,那事我也不配合。白大那只能乖乖地听话。我给片子起名叫“一个年轻人的农村生活”,想不到关注度更高,播出三集,浏览量噌噌蹿到了百万,留言回复都够白大拿忙活到半夜,好多在外打工的农村青年人挺他,城里人更是问这问那,不断有人开车来村里游玩,他们晃着摇篮和孩子照相,漂亮的姑娘挎着白大拿的胳膊照相,还有的把头亲近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副崇拜陶醉的样子。这个白大那,气死我了,他也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脸上的眉毛都笑弯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这副嘴脸,真够恶心人的。可那些城里的女孩子老娘们儿就喜欢。呛白他两句,他敢和我顶嘴了。有时姐姐偷偷把我们吵架的视频录下来,发到抖音上,这个更火。我们一合计,干脆就叫“白大那一家的幸福生活”。姐姐当导演兼摄像,忙得够呛,脸上的阴云也很快褪去了。
半年后,我们开始直播带货,推广村里的大姜、芋头、地瓜、小米、各种新鲜水果。村民的收入提高了,我们也有了部分积蓄。为了引粉,白大那还搜集资料写了个10集剧本,把当年车骑将军刘裕讨伐南燕国时,在留山上驻扎军队的历史拍成段子发到抖音上,好多学者和游人慕名而来。姐姐提议把村里的十几间老房子租过来,装修开民宿饭店。 白大那第一个同意。姐姐把存款全拿出来,交给白大那去购买材料。
开业后,饭店几乎天天爆满。有几个年轻人也回家装修了房子,开起了全鸡店,乡村旅馆等。姐姐说,咱再买上几处房子,扩大规模,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意让他们抢了去。白大那说,难得他们能回来,饭还是大家都吃起来才香。我赞成白大那的观点。他这人看着心眼小,其实我心里最清楚,他心大着哩。我依赖他,粘着他,可能就是因为这吧。他还是经常到树林里去唱歌。我们饭店里也有不少小有名气的歌手来和他合唱。有一次来了一支乐队,现场伴奏。白大那的歌声嘶哑、粗粝,正是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听上去才更动听。唱着唱着,好多人哭了。我也哭了。
突然感觉,我越来越走不进白大那的内心里去了。他除了唱歌,很少说话。我们也很少有时间交流。夜里问他,现在日子好了,你反而不高兴了,为啥?他沉思半天,回答我说,如果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回来多好,和以前一样,那该有多热闹。我呛白说,你脑子进豆浆了,满大街都是人了,村子都快要爆了,现在还不热闹?
白大那不再说话,双手垫着灌满豆浆的脑袋望着窗外。窗外满天星斗,几只虫子在窗台下鸣唱。我钻进他被窝里,想不到他却把个冷屁股扭给了我。
我老想班长陈蕾是不是还在读书,也许她正在读研读博吧,或是在大学里教书。她肯定和书有关,肯定和我的生活不一样。
半年过去。我厌倦了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白松歌和她姐姐乐此不疲,半夜里还在一遍遍加着二维码里的钞票,生怕漏掉一分钱,甚至为了半斤茄子钱挣得面红耳赤。她们雇了村里两个漂亮的妹妹,七大姑八大姨都沾光洗盘子摘菜,脸上就像攀上了一个城里体面的亲戚,安排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懒得操她们的心。白松歌把我当成了空气,想来口时就来口,不想来口时任意你自由流动。
我有大把的时间到树林里唱歌。午后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林层,跳跃在树枝上,叶子翻卷,白花花的光漏下来,洒落一地细碎斑驳的光影。那群蚂蚁顺着凹凸的树干忙碌着准备过冬,听到歌声,有两只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它们也许是夫妻,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度完蜜月,听到如此动听美妙的歌声才会驻足吧?我把微笑送给它们,把歌声尽量婉转温柔地唱给它们听,也许度过这个冬天,它们明年就不在了。第二天我来,在树下发现了几只死去的蚂蚁,也许就有昨天听我唱歌的那两只。把它们僵硬的尸体捧在手心里,感觉好像还有温度。或许刚刚死亡不久。劳累过度?像它们那样劳碌早晚是要出问题的,就像人的大脑一样,钻进钱罐里,会越钻越深,最后自己也挣脱不了。
我把最忧伤的歌声最后一次献给它们。世事难料。我也无法预料明年会不会还能在这里唱歌。想到这些,眼里情不自禁地湿润起来,好像马上要分别,和这片树林分别,和这群蚂蚁分别。
我决定北上看看外面的世界。
决定是在深夜里下的,我想告诉白松歌,可手刚触碰到她,她睡眼蒙松地甩开我的手,滚一边去,我哪有精力陪你?困死了,别烦人,我要睡觉。
天蒙蒙亮,我到母亲那里跟孩子们默默地告了个别,然后悄悄出了村子,就像当初高考完回家一样。
我来到心中一直向往的那座最高学府,静静地站在校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学子们,突然想到了那群整日忙忙碌碌的蚂蚁,禁不住又哼起了那首歌,哼着哼着,慢慢眼里涌起了泪花。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载《青岛文学》2023年第10期小说头题
征稿启事
为推动和繁荣昌乐文学事业,营造一个浓厚的文学氛围,便于广大文学爱好者相互交流、相互学习、相互鼓励,宝都文联《佳作欣赏》栏目现面向在昌乐工作、生活及昌乐籍作者征集稿件,要求近3年内在国家正规报刊发表的优秀作品,小说、散文、诗歌等体裁不限,需提供发表报刊封面、目录、内标题页,并附100字以内作者简介及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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